“這便是當日的全部情形了?”天子合上奏折,微微后仰,一手輕輕按壓太陽穴,紓解額角的脹痛。這些日子他越來越嗜睡,識海卻好似無底洞般,無論昏睡多少時光,也填不滿疲憊的空虛。
劉備在殿下跪拜在地,此刻得到允許,方才又起身答復:“劉備當日受困龍山,疲餓交困,渾身乏力。只知左賢王援軍追至,叛軍軍心大亂,不戰而降。
但劉備困戰之時,胡虜譏笑于山野,而將士口不能斥敵,力不能離山,全不知如何得保臣節。如今竟全軍而還。全賴朝廷謀劃周密,陳太守臨機應變,方才有如此大捷。”
劉備一身武緋朝服,頭頂虎賁鶡尾冠,高領寬袍。長期的武人生涯使他對此很不適應,時不時輕攏袖袍,露出勒有甲痕的腕口,顯得頗有幾分滑稽。可崇德殿內的王公大臣,無人敢對他有所輕視。
此時他正第二次入殿面圣,向天子獻禮報捷,三月平賊近二十萬眾,可謂是平滅黃巾以來的第一大捷。天子大為欣慰,常朝上的第一事,便是為眾卿通報大捷,并商議此戰封賞。
不管劉備出身如何,此前圍剿黃巾時又有何污點,但東平軍鎮守青徐,三年來功績赫赫,人盡皆知。而此次作戰,劉備更是領軍與數倍之敵周旋月余,南匈奴之亂能三月平定,劉備不可謂不居功至偉,當得起百官稱一聲后起之秀。
天子聽聞劉備所言,不禁失笑,他好不容易正襟危坐,取開案上漆盒,木盒中須卜車酉頭顱已經面目全非,他想象不出這名偽王活著時的神態,便又闔上漆盒,轉身問何進道:“遂高,北疆事務一直是你負責,劉卿說朝廷謀劃周密,怪哉!朕一無所知。可是你別有奇策?”
獨坐首席的大將軍被當眾詰問,何進難掩神色里的尷尬與惶恐,只能行至殿中,對天子跪拜請罪道:“此次匈奴作亂,本就是微臣謀劃不周,以致禍亂三郡,百姓待哺,餓殍嗷嗷于一州,何敢自夸以奇策?
并州平亂,全賴以東平校尉、西河太守、上黨太守三人恪盡職守,左賢王于夫羅心念皇恩。運籌帷幄,也唯陛下調東平軍入并一事而已。陛下此言,教微臣慚愧不能自已。”
何進在前方請罪,但謀劃并州諸事的本是袁紹,此事群臣皆知,有人回首打量袁紹神色,但見他面色如常,安坐如山。
天子對此毫不在意,揮手示意何進起身回座,又對劉備自嘲道:“朕哪里有什么運籌帷幄,慎侯說朕調東平軍入并,是有此事。只是蹇碩至東平之時,劉卿已舍官去印,問其去處,其弟劉德然曰:在泰山剿賊。不料一日之后,劉卿便橫躍中原,提兵入并,用兵何其速也!”
此言一出,滿朝公卿無不嘩然,私自調兵乃是朝廷大忌,若在前漢,此事可以死罪謀反論。可此前此事朝中無人提及,只因戰時朝廷恰好追加了調令,劉德然連夜給劉備送達上黨,也馬虎糊弄了過去。
但蹇碩在東平的見聞卻是實實在在的,劉德然沒錢行賄,簡雍只當不知,事情暴露也就是早晚之事,孰料此時被天子公然提及。
劉備倒是面不改色,三拜之后答道:“陛下謬贊,去年西河太守出任西河時,便與陛下約定,今年二月調臣入并,只因青徐匪患不停,劉備遲遲不能成行,三月我得聞并州軍情緊急,便知陛下不日必將調臣出兵,而戰場形勢須臾變幻,劉備片刻不敢耽誤,以國事為上,所以私自率眾先行。”
劉備回復得理直氣壯,讓天子也為之木然。他敲擊膝節,目光掃視殿下公卿,忽而又記起這兩年堆積桌案的牒報:涼州僵持、豫州叛亂、青徐黃巾復起、長沙叛亂、匈奴叛亂、張舉稱帝、連京畿內的滎陽去歲也有暴民作亂。低眉再看到眼前這份捷報,天子不禁為之太息,俯首扶額嘆道:“下不為例。”
調兵一事便被輕輕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