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來到我的面前，我發現他沒有具體的容貌，我以為的深邃的眉眼和憂郁的眼神全都沒有，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對于我不能轉身不會溝通的樣子習以為常。他伸手握住我的左手，我感受到了被握在手心里的溫度，這是我在這片混沌里第一次產生觸覺。慢慢地我看見了他修長的手指，我發現這是我常常在夢里見到的那個男孩的手，我認出了這只手的中指上那一道淺淺的疤。因為在我的左手中指上也有一道一模一樣的疤。
我正看著這只握著我的手出神，一幅影像出現在我眼前。在一間昏暗的房間里，地面是農村屋子里的黑色泥土地板，一只小手伸進一個裝滿李子的竹筐里摸索，挑出了一顆偏硬又帶一點紅的青李子放進一個黃色的搪瓷盆里。跟隨著小小又急促的步伐邁出一扇門，光線明亮起來，原來是陽光那么明媚的一天。手里的黃色搪瓷盆上印著紅花綠葉。左手邊是一個很高的水池，由蓄水池和洗衣池組成，一條水管接到蓄水池里，流出的是山泉水。這里是我童年居住的老房子，那個拿著一盆李子的小女孩是我。我記得那時候爸爸媽媽在城里工作，我和爺爺奶奶在農村生活，那一天爺爺奶奶下地干農活，我獨自在家。那是李子成熟的季節，前不久我跟著爺爺奶奶到山上的李子園里摘李子。我邊摘邊吃，紅紅軟軟的成熟李子剛從樹上摘下來，看著汁水充足，飽滿可愛的樣子真的很誘人。我總是忍不住把它們包在衣服里擦一擦然后一口咬下去。完全成熟的李子是很甜的，我一直吃到打嗝還是會忍不住想咬它們一口。吃飽了就跑到土坡上玩滑梯，松松粉粉的黃土一點也不會把我摔疼，只是屁股上的褲子上沾滿了黃土，拍也拍不干凈，在我的印象里從來沒有因為玩黃土滑梯而被責罵過。沒有完全紅透的李子我們也會摘回家，那樣的李子耐放而且是另一種脆脆的口感，吃起來酸酸甜甜的。
所以影像里我挑出青李子帶到水池邊去洗。我用腳把水池邊的那張矮矮的小木凳挪到面前，站到上面我就剛好夠到洗衣池的出水口。出水口是一小段從蓄水池的池壁上鉆出來的水管，管口用一塊被繩子五花大綁成塞子的布塞著。水管和池壁的接縫處糊了不太整齊的水泥。我把塞子拔出來，水一下子就灌滿了下面接著的黃色搪瓷盆，李子被沖地在盆里亂跳，我吃力地把塞子賽回水管口，水的力氣很大，呲的我一臉，胸前的衣服也有些濕了。然后我一顆一顆地把盆里的李子摸干凈，直到李子表面沒有那層白霜。倒掉盆里的水，我捧著搪瓷盆，小心翼翼地把左腿從小木凳上放下來，接著跟上右腿。我轉身走向左前方靠墻的長條矮凳，把搪瓷盆放在那里，又走回昏暗的房間。老家一樓的房間里不怎么曬到太陽，總是很涼快。我穿過一間屋子通過拱門來到前面的廚房，那里亮堂很多，是爺爺在原有的房屋前面用泥土墻砌起來的一間屋子作為廚房，墻的上端留了橫向長長的通風窗。我拿上沉甸甸的砧板和菜刀后走回那條長條矮凳前放下。砧板是一塊整木切成的長方塊，很厚實，我一直覺得做這個砧板的那棵樹應該有我學校后山那棵要好幾個小朋友圍起來手拉手才能抱住的大樹的一半那么大，在我家對面的山上也有一棵這么大的樹，我聽說隔壁的南朵她就是從那棵大樹的根里冒出來的。這把菜刀也很重，從刀身到刀柄全是鐵的，手工痕跡很明顯，但是磨得很光亮，我猜它一定是村委會前面那條路的下坡那里的那位鐵匠打的，離我家那么近，每次看見他打出煙花一樣的光芒都讓我很想進去看看，可是大人們總說小孩不能睜眼去看那光芒，不然眼睛會閃瞎，所以小孩們經過那里總要捂上眼睛然后快快跑走。難怪鐵匠每次都要舉著一塊大鐵面具擋著臉。我想那個面具應該也是他自己打的，但是他在打那面具的時候該用什么來擋臉呢？算起來那光芒我也偷偷看過幾回的，也算是見了點世面，偶爾會和朋友形容兩句：“一大團黃色的光直晃眼睛，有時候還會濺出火星，漂亮的很，就比元宵節放到天上的煙花差那么一點”。
把砧板和菜刀放到長條矮凳上，我快速地把手抽回來，生怕被砧板砸到。隨后我把剛才踩的那條水池邊上的小木凳搬過來，面對長條矮凳坐下，開始切李子。我的小手不能完全握住那把刀柄，用起來不太順手，但是這事我也做過不少次了，還算能夠應付。可是就在要切完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左手中指在流血，我把我的手指給切了一刀，我去拿紙巾包裹住傷口想止血，可是止不住，看來切的很深，我又用新的紙巾代替沾滿血的紙巾，直到止住了血。我去廚房拿來了鹽罐子，往切好的李子里撒了兩勺鹽，兩手捧起搪瓷盆晃了幾下，拿起吃了一片，酸酸甜甜咸咸，我感覺李子的清香充滿口腔，又飄上鼻腔直到天靈蓋。我把工具清理干凈放回原位，抱著搪瓷盆滿意地回到屋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到浴室里洗澡，洗好后拿出衣服穿在身上發現衣服上被血跡染紅了一塊，我才意識到是我手上的傷口又出血了。可是我一直不記得那個傷口有多痛，好像也從未向爺爺奶奶提及過。他們從來不會為這些事責罵我的，按理來說我會告訴他們，讓我的傷口得到更好的處理。但是我對它的忽視，就好像這個傷口是很久很久以前痛過而留下的。影像結束，我看了看他握著我的手，那中指上的刀疤簡直就是我的一樣。我抬頭望向他，期盼他會告訴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