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令婉看著他袖子里往外掏,掏出來就雙手呈給她看。她是看得懂的人,雖然她不會彈奏什么樂器,少女時學了音律唱詞還是會的。她伸手接過這幾頁紙,室內安靜到門扇內隔著空隙吹進來的風聲都聽見。
顧頌發覺,師母那右手的中指無名指間,是一枚獨特的方形赤金鳳凰,這指環顧頌平常沒見師母戴過,但這一枚的樣式相似而不相同的他也見識過。看著樸素到不施粉黛的師母石令婉,那豎直的鼻梁飛揚的眼梢,那是作為面相中獨有的某豪族家的部分特征。
石令婉輕聲哼唱完那民謠對他說:“去年和我們樂班聯手的是別家的舞蹈,那家女子已婚卻刻意隱瞞,害得你阿舅表叔險些栽了次跟頭。”
依照漢歷以及舞樂行里延續下來的規矩,舞蹈者女子必須是位待嫁閨中的處子,否則在上元節那就是對圣人的褻瀆。最后這事情在顧弘明親口稟明了大淵王,說那是鮮卑習俗與氐人部落里并不在意是否處子,這事兒才算了了。
想到此處,顧頌放松了心境,看著那枚碩大金指環說:“我繼母也是邸人貴族,擁有和您差不多樣式的金鳳指環,也是戴兩指間。”
石令婉依然笑得淡然:“那就是與我同輩份的石家女子,但我們不會是同一位曾祖父。”南燕與西燕王族皆是她石家先祖的分支,后來歸順邸人部落的有一部分,但那不是她確定的她所知道的。
其實她早就想問這孩子,他的繼母姓石也酷愛舞樂嗎?聽說涼州城的弘月樓就是顧弘明傾囊為其修筑的。
顧頌再度肅然起敬,如果不是他這時候進來這里,他還不知道師母出身這么高貴,據說燕國曾在一甲子前叱咤黃河流域乃直渤海。
“師母,那您往東來到這大淵國,這些年還好嗎?”
她從那里來有差別嗎?能在流離之后有一處安定所在已是大幸。
石令婉依然微笑說:“嫁給王族不是安寧的歸宿,我跟隨你師父,平安吉祥,還能學會音律,什么富貴能比這相互守護來的踏實?”
她說完這話眉心還蹙著,似乎是脾胃不舒適很多年了,揉著腹部:“很早時候,是我先嫁來白家的,你師父為了我解悶也讓我傳授舞藝給城里的貴族子弟,但都是學個三分就得瑟起來,臨了還拿話損我嫁的低微。”
“可是師母的幸福不關乎他們的舞藝。”顧頌很少與長輩女性這么說過深遠的話,他恍然發覺他似乎口才也不賴。
石令婉被說的心里熨貼了不少,她的確也是感到幸福的。她索性不在這個后生面前掩飾:“對,我兒子白泓他不喜愛舞蹈,你純良正直我看在眼里,就在遠處看著你。”
顧頌懂了,師母是想以繼母石秋月的遠親關系,和他走近些結緣好便于教授她舞藝。他以為顧弘明過世了,他的親人就都沒有了,卻未想到繼母的族親還愿意傳授他舞蹈。師母就算刻意不承認,那根據族親的脈系,繼母應該就是師母的同輩,他一開始來到白家還忘了說這點,他就怕說了是多余的,人家畢竟不是親娘。
不單是親戚,師母操勞多年,身上那些風骨還是相似與顧弘明的通透。
顧頌被室內爐火熏的渾身發熱,凝一眼那傲然屹立的指環上金鳳,瞬時惠心院的內院空曠處雪停了,就見龍卷風呼嘯陣陣,他單膝跪地。
石令婉坦然對他說:“你等過了上元節的出樂,你必須要去一趟涼州城看你的繼母,還要捎帶上我的問候。”這小子漠視繼母的孤獨,她有必要提示他這點。
這是很符合情理的,顧頌承諾道:“代母認親,需加倍用心于舞樂……每日問安于門前,別后日久來看望。”又是民謠詩詞,他的思念總也繞不開父親的弘月樓,連著就是繼母石秋月,聽那日琴坊的催貨掌事說,涼州有人家的婚事出大樂,他有種直覺感到那應該是繼母再婚了,但又覺得她不是那種率性而為的女人。
當時十歲,他學舞時候,在顧弘明的見證下,他曲膝向繼母說了這些民謠中的詞。
石令婉也不推辭不覺得意外,雙手交握:“你還是能喚我師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