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走到半窗前,目光越過高卷的竹簾,平望庭院內宜和明凈的景致。靜謐的日光將花枝竹影映在影壁上,秀木扶風,假山旁的幾棵紅葉楓宛若漾動的火焰,在陽光的照射下耀耀生輝。晴空白鶴排云而上,一切盡是祥和氣象。
她轉過身,睇視著桌上早已變冷的菜肴,道:“靖榮,魏夏之戰能夠結束,不是國朝軍隊驍勇,打敗了夏人,而是戰爭給夏國造成巨大損失,致使其內亂發生。李合旂為了穩定西夏局勢,希望盡早結束戰爭,才提出和談。你可能不知道,李合旂除了要求你回夏,還向大魏提出其他要求,包括大魏每年向西夏送銀五萬四千兩。”
聽到這一數字,靖榮詫然,驚呼道:“怎么會這樣!”
皇后未作解釋,依舊從容地言說:“靖榮,你一直生活在父母和宮城的庇護下,不懂得九州局勢的變化和百姓的疾苦。你眼中的世界始終是甜蜜、美好的,居于華殿,食于精食,日常起居由奴仆侍奉,出行能夠使用良犢車輿,閑時有人陪你吟詩鼓瑟,下棋游戲。你所受到的國朝公主的最高待遇.讓你相信你所擁有的一切是圣上給你的,你很驕傲能夠成為你爹爹的女兒。因而,你便難以忍受苦楚與逆境。靖榮,娘娘堅信你是一個端敏淑睿,克令克柔的女子,孝敬父母,關懷姊妹,善待宮人,對禁中嬪妃亦是友善,可是你唯獨忘記體貼你的子民,那些甘愿用自己的稅務來供養皇室,祈望我們能維護國朝安穩,創立一個清平盛世的人,卻因為你的任性,日夜處于驚懼之中。”
靖榮聽后,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雙耳,道:“娘娘,你竟認為我的行為是任性?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你和爹爹身邊。他們為何日夜驚惶?”
皇后正聲道:“因為你是和親公主,你一身系于兩國安穩,你冒然回朝,如何不引發他們的驚悸?娘娘不會覺得你任性,你爹爹也不會,宮里熟識的娘子也不會認為你任性,可是除去我們這些人,朝中的官員,禁中的宮人,汴州的百姓他們了解一點或完全不了解你的經歷,只會認為你背棄兩國和議,置兩國民眾利益于不顧的行為任性至極。對他們而言,你的言行不符合國朝公主該有的規范。他們指批,抨擊你,是想讓你爹爹和你明白,公主既受萬民給養,享受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便應該恪守禮度,放棄部分自由與情感,來換取民眾的安樂。歷朝歷代從未有過嫁至塞外的公主,在夫君未逝之前,便被接回母朝。圣上憐惜公主開的這一先例,可能成為日后國局震蕩的隱患。”
長公主只是默淚不語。
皇后近她身前,撫摸了一把長公主身著的淡絳紅寶相花紋金粉蜀錦大袖,又將手垂落至一側,道:“你身上穿的這件大袖所用的衣料是成都錦院制作的蜀錦,因工藝繁瑣,耗時之久,成品精美,所以市價如金。織工晝夜不息地織出一匹蜀錦,送至九幽城,移交到繡坊宮女手中。宮女伏于案前,不辭辛勞地繡花,撒金粉,待完成后,再交由綾錦務的工人裁制成衣。這樣前前后后耗費六個月,這件蜀錦大袖才能問世。可參與制作這件成衣的所有人的薪俸加起來,不敵它的十一。你在閣中摔碎的玉器、瓷器,多出自于玉院、官窯,也是工匠耗盡心力所制成的精品。而你只是因為心緒不佳,便隨手棄擲于地。靖榮,你的食用衣玩,皆受大魏子民的支持,你的喜怒哀樂亦與他們的命途相遷扯。你與他們相依相偎,相互聯系,就像菟絲花與女蔓草的關系,很難將對方從彼此的生命中剝離。你已經享受了為他們稅務所供養數十年的榮華生活,你便只能承擔起帝女的責任,去消除他們心中的恐懼。”
長公主潸然淚下,面呈凄色,道:“娘娘,我既已為帝女,自然時刻牢記這一身份賦予的使命,順從你的心愿去西夏和親,為魏夏百姓提供十年的安穩。這難道還不能夠償還他們對我的付出嗎?娘娘讓我銘記公主的責任,既然去了異域和親,便應該護衛兩國的和平。可是李博格是西夏太子,亦受人民給養,他為何不謹記太子的責任,將百姓置于首位?他就算不喜歡我,也定然明白魏夏和親的意義,為何不能善待我?娘娘,自古以來,宗室之內男子比女子享有更多東西,他們自然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為什么他們卻不為邦民所縛,隨性而活?”
皇后解答女兒的疑惑:“世人對男子和女子的要求是不同的。男子該志在功績,或是官職,或是財富,女子只需歸于后方,打理家室,侍奉雙親,延續血脈。娘娘和你生于這個時代,且是被萬萬人敬仰與效仿的女子,自然該遵循這個時代的規矩。我們沒有理由,更沒有能力去打破它,只能接受所被賦予的責任,行于禮法正道。”
長公主停止哭泣,雙眸黯淡無光,縮坐于椅上,完全變作一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皇后望見女兒這副頹靡的模樣,便知道她已是絕望之至,她遂不忍心再說下去了。
殿內落入經久的闃寂之中。
長公主終是將頭抬起,一雙剪水秋眸凝睇著皇后,音色嘶啞,道:“所以,娘娘要舍棄我,贊同那些臣子的諫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