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涌起一種這人在哪里見過的感覺。
接著一轉念頭,兩人都不由得同時微笑起來。對方這一身做派,不就是自己身上的做派嗎?難怪如此熟悉!
年輕人就持握書卷,對著蘇油抱拳。
蘇油也躬身施禮,兩人并不答話,擦身而過。
跟著眾人向后院繼續行去,就聽得身后書生對掌柜的說道:“這套《照心寶鑒》,作者該洽過人,然而三教名論皆在其中,互為穿鑿,與中原崇儒抑釋的路子迥異。難道是我大理的大賢隱士所著?掌柜的你可知道此人在何方?我當引薦與我父親。”
大理的官方語言是漢語,年輕人說得字正腔圓。
當掌柜的非常尷尬,苦笑搖頭:“小人就是認識些許漢字,才被主上安排到這位置上,公子所問的,小人實在是不知。”
蘇油便停下,轉過身來:“《照心寶鑒》,乃大宋陵州名宿龍起之先生所著。龍老幼年曾出家為僧,其后為臺符公所勸,改攻儒學,對《易》的研究也極深,故而其書中三教之說交雜。他是蜀中最著名的學者,不是大理人。”
那年輕人有點訝異:“小兄弟是大宋人?大宋的孩童學識竟然如此廣博了?我大理士子也是先釋后儒,龍先生的論述,兩相發明,實在太適合我大理教化了。”
蘇油說道:“龍先生曾是我大宋宰相文潞公的老師,潞公先是薦他為國子四門助教,后朝廷又改授秘書省校書郎。如今正在眉山學宮任山長,雖然身體清健,但是今年都已經八十多了,恐怕是來不了貴邦。”
說完深鞠一躬:“不是見識廣博,實乃小子本身就是眉山學宮的學子。本不該打擾你的雅興,但是聽聞提及師長,故而不得不答,還請仁兄見諒。”
那年輕人不由得有些失望:“龍先生來不了大理。可惜,太可惜了。”
蘇油正色道:“其實也沒什么。文章義理,薪盡火傳,觀其書便可知其人。夫子生于春秋,可如今不還是一樣為人崇仰嗎?所以道理都在書里,人也在書里,不一定非要當面相見。”
那年輕人躬身道:“此言大善,是我落了俗套,受教了。本人高智升,見過上邦文學之士。”
這是以平禮相接,不再當蘇油是小孩。
蘇油躬身為禮:“不敢,大宋眉山蘇油蘇明潤,見過高兄。”
高智升轉頭對掌柜的說道:“掌柜的,將龍老的著述,都給我裝箱,全要了,我回去細細揣摩。”
掌柜的目瞪口呆,這小孩的嘴皮子也太厲害了,這等推銷的功夫,怕是甩大家一條金堤那么長啊。
聽熾火說這是主上的好朋友,應該……肯定……不是要來奪我飯碗的吧?
高智升卻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轉頭對蘇油道:“賢弟對龍老生平如此了解,看來是他親傳弟子?”
蘇油微笑道:“不是,不過每日耳提面命,還要負責照顧龍老的起居。”
高智升哎呀一聲:“那真是大幸!龍老可還有別的著述?”
蘇油笑道:“那太多了,就連此次前來,龍老也給了我兩部書,是讓我在路上自學的教材,回去要考較的。”
“其中一部是《政書》,指點歷朝歷代治政得失;一部是《帝王心鑒》,講述為臣者輔君持正之道。”
“這兩套書都是龍老所注,其中文字忌諱頗多。要是心意不正之輩見了,只怕是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外邊是見不到的。”
“現在我已經讀完,既然賢兄如此推崇龍老,蘇油便送與兄長如何?”
高智升不由得喜出望外:“當真?這可太好了!”
蘇油笑道:“不用客氣,我已經盡會其義,龍老也只會考較對義理的理解,不會計較文字上的得失,因此已經用不上了。賢兄且請隨我來吧。”
高智升屁顛屁顛地跟在蘇油后面,一起進入內院。
內院是一圈房屋,中間一株素馨花樹,開著白色的小花,芳香宜人。
找到自己的行李,打開書箱,蘇油將兩部書取了出來:“賢兄拿去吧,哦對了,還有這本也得給你。”
高智升接過來,一看封面,寫的是《竹軒小集》四個字,再打開看內容,卻是一本詩歌冊子。
蘇油笑得像一只狐貍:“龍老雖然精通三教義理,不過詩詞卻是他的苦手,作得實在一般。”
“他在福州講學時,寫有《三山即事》一詩,‘蒼煙巷陌青榕老,白露園林紫蔗甜。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有景而無情,貨和市,潮和船,隨和入,家和戶都有重義之嫌,實在有些堆疊無趣,因此他平日里都不準我們傳播他的詩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