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剛睜開眼睛,就見到帳篷頂的帆布下邊,一圈腦袋在圍觀自己。
“列位兄弟……”
“誰跟你兄弟!好你狗日的錢裕康,藏得這么深!你還拿兄弟當兄弟嗎?”頭頂上王君萬的大嘴哇哇地張合著,錢谷好害怕他噴出口水。
姚雄的圓腦袋也在上方,虎眼瞪得溜圓:“庶子!庶子能承錢家侯爵?!大宋如今一共才幾個侯爵?!”
種樸滿臉譏笑:“下官種樸,見過小侯爺,侯爺此番立了大功,指日還要高升。到時候給侯爺你牽馬墜蹬,只望小侯爺看在咱家殷勤的份上,賞賜一個前程喲……”
“哎喲!”錢谷嚇得坐了起來:“別別別,列位哥哥,我招,我全招!”
這一下扯到傷處,痛得吃牙咧嘴。
折可大伸手將他壓回到床上:“不用了,我們已經全知道了,錢小侯爺,呵呵呵,我就說山長怎么把你塞進了炮三班,原來不是給我們來補習什么理工的……嘿嘿嘿,你才是我們一群人里身份最貴重的那個!”
“沒有沒有……”錢谷趕緊解釋:“我之前真沒瞎說,的確我爹看我走左班路子是沒戲了,又不忍我流于商賈,因此塞我進了右班。”
“別理他們!錢大哥,你是這個!”苗履豎起了大拇指:“這次能夠堵住決口,你是首功!你當時都怎么想的?”
“啊?”錢谷也有些恍惚:“當時……怎么就傻了呢?”
“當時我就想著只有我水性好,懂操舟,然后情況一危急,心里邊一橫,就……”
“洗了心了,被學院洗了心了……”
王君萬笑著拍了拍錢谷:“一直以為北人敢勇,南人怯懦,裕康這一把過后,軍事學院里邊可以橫著走了。今后要是誰再敢嘲笑裕康跑不動路,哥兒幾個一起揍他娘的!”
“咳!又要揍誰呢?”一個沉穩的聲音在眾人身后響起來。
“山長!”眾人趕緊立正敬禮,卻是種詁在曹村危機過后,帶領學子們趕來救援。
種詁掃視了眾人一眼:“一個個精神頭很好嘛,決口還沒有完工,你們就敢躲懶?不知道傷者需要通風?”
“是!我們這就去堤上!”王君萬一點不敢炸毛,帶著炮三班的人連滾帶爬地就跑了。
種詁這才掉頭,上下打量了錢谷好一陣子:“看著文質彬彬的,一到陣前,祖上的殺才德性就出來了……這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岊仲兄交代……”
錢谷討好地笑道:“不用交代,山長都不用告訴他……”
“美得你!”種詁又好氣又好笑:“陛下都降旨了,不過不是降給你,而是降給了你父親。說錢家世代忠敬,命兩浙路轉運司給錢家在九里松老宅立坊,并賜‘清芬世守’四字。”
說完看向帳篷之外,不讓錢谷見到自己眼中的艷羨之意,嘆了一口氣:“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雖然陛下沒有明說是獎掖你的功勞,然你這一舉所得,足以光耀門楣。錢家歷代出仕的人這么多,何曾有過這般榮顯?”
錢谷一轉眼就想明白了關竅:“陛下這是想通過獎掖錢家,暗中給此次引洪之舉定性。非我功勞真有這么大,只是朝局詭譎……錢家這次,運氣好……”
“敢孤舟犯險,力抗洪流,裕康勇膽,不亞曹安民。”種詁轉回頭來:“難得心思還如此靈透……所以說你這小子,和你祖上一樣,真是直娘賊的‘貴逼身來不自由’。”
說完終于和緩了語氣:“不過關鍵時刻,是擔當起來,還是躲閃開去,終是個人的抉擇——而你,選對了。”
……
另一個帳篷里邊,陳昭明在宋用臣的服侍下喝湯藥。
宋用臣中官出身,現在干起老本行來,那叫一個妥帖周到。
陳昭明臉色還蒼白:“沿途州縣如何?死了多少人?”
宋用臣摸了摸瓷碗,感覺溫度合適,將之端給陳昭明:“郎中來看過了,學士當是外感風寒。先見頭痛,惡寒發熱,之后引發實咳。”
“加之長途疾奔,股間為鞍韉擦傷甚重,心力交涸,乃至吐紅。”
“開了小柴胡湯,加紫蘇荊芥當歸白芍丹皮杏仁,兼顧血分,兩兼治之。方子我覺得算是妥當的。學士,先把藥喝了吧……”
陳昭明不接:“死了多少人?還有,鄆州怎么樣?”
宋用臣嘆了口氣:“四縣漂沒一百五十七人,不過好在洪水入了巨野澤后,因為兩湖的蓄洪能力,沒有造成更大的災難。”
“鄆州有王公坐鎮,又有工廠之利,一年來規措謹然,萬幸沒有出事。”
說完將藥碗舉起,緩緩跪下:“用臣提舉河防,辜負圣恩,四縣之患,乃用臣之過,與學士無一絲干系,學士拯救萬民,無需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