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寒來早。
天擦黑的時候,玉娘見大姑娘裹了長長的外褂踏進客棧門來,曳地長裙拖著,走得裊裊娜娜。
她見得多這樣年輕女孩子,走到陌生的新鮮的地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看世界,也令世界看她。
大姑娘不算很年輕,但看上去清爽鮮嫩,也是花一般的模樣。
玉娘一邊心里替她歡喜一邊羨慕,卻也知那是自己再也不會有的美好時光了。
大姑娘今天出門幾趟,許是玩得自由,與她家公子跑散了對兒,前前后后地回來,又換了衣服前前后后地出去。
玉娘依然心里笑,年輕時總是不喜歡身邊多個束縛,等真入了心守了魂兒,才會時刻放不下,想把人拴在腰帶上整天系著。
她看了看外面黑下來的天,覺得還是提醒一下的好。
“大姑娘,這晚間兒就不要一個人出去了,祥首這邊人野著,和你家公子也說說,今天外邊的熱鬧不要一個人去看,仔細被人劫了。”
“我曉得的。”大姑娘提著裙子上樓,一邊柔著聲音答著老板娘的話,想一想又問,“平常也會被劫嗎?”
玉娘嘆口氣:“這些年守備巡城多,平日白天劫得少,不過今日踏月節,按慣例這天漢軍不巡城,由著人撒歡兒,那可就不一定羅。”
客棧的小主人順寶在樓梯上坐著,見著人上來,往旁邊挪了挪,縮成一個小團團。
大姑娘并不十分的喜歡小孩子,不過這不妨礙她對乖巧性子的欣賞,見這娃兒頗有些客棧接班人的眼力勁兒,倒也歡喜,走過時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心里頭嘆了句:可惜。
歲月靜好,只不知明日可有福享。
大姑娘上樓還未進門,聽見有人匆匆踏進了客棧,樓梯上的順寶叫一聲“四爹”沖下去抱來人,進門的漢子一邊哎哎的應著抱起孩子親,一邊叮囑著玉娘晚上早些收了門板安歇不要出門。
大姑娘生來敏銳,和老板娘一家不過幾個照面,從他們的話語和鄰人的幾句碎嘴也大概能猜出這家子的情況。
玉娘是個寡婦,先夫給她留個遺腹子順寶死在劫匪手上,她娘家不管她,婆家要吃絕戶賣了她,小叔子排行老四喜歡她,可偷情是要浸豬籠的,于是一路逃到這偏遠之地重新生活。
來處是回不去的,只能往險遠處求生。
玉娘管現在的相公叫四叔,四叔木訥得緊,大姑娘旁觀兩眼,覺得實在是配不玉娘這潑辣美人,不過老實人好拿捏,眼見著對玉娘娘兒倆掏心掏肺,玉娘開客棧八面玲瓏,他幫不上忙便埋頭去守備軍營中當大廚,大姑娘先前在軍營邊轉悠時,見他被周圍人調笑懼內,也不過是訕笑,只管滿心歡喜地要把新得的鐲子抽空回家送給娘子。
大姑娘推開房門前回頭看一眼,正見四叔把鐲子塞給玉娘,說著今夜里營中戒備要開夜食需得回去準備,放下順寶要往頭走,玉娘在這民風開放之地待得久了便也灑脫,把人拖回來大大方方在門口親了一下。
大姑娘眼睛里漾起層層笑意。
都珍惜著眼前人,挺好的。
她推門進去,合上門扉,慢慢走到桌前,邊走邊脫下外褂,然后,從背后抽出長長的刀鞘。
她個子高,裙擺長,外褂寬,這一路走來并無人發現她筆直的腰桿后有這么一桿長刃。
握住刀柄,長刀緩緩出鞘。
刀身修長如禾苗,是為苗刀。
苗刀通常三尺七寸或五尺,此刀并非型制,它的前主人是女子,為配合自己的身形刀法定制為四尺。
這把天生為女人嗜血的軍刀此刻靜靜地在明荃手中,流淌著光,似有暗紅顏色。
明荃自言自語道:“明明是兇光,叫什么重華?”
她收了刃,輕輕一笑:“阿嘎,你果然死于天真。”
明荃二十歲那年認識了十六歲的阿嘎,那一年是始定元年,新皇收復了天下人心,東宮主子未變,不過是更加老成安分,整日里也沒有什么上進心倒是對天下風物起了興趣,皇上覺得太子自覺了解民情也是好事倒也沒什么反對意見,于是東宮便找了些各地的人來給太子開眼。
陳琮那一年見了些外地來朝的使節,對異族事物起了興趣,這其中就有阿衣的風物,正好有阿衣地區的某個土司親戚在上京游玩,因愛這一片繁華不想回去,兩下一拍即合,便請了來做講學。
這講學者就是阿嘎,十六歲風華正茂的阿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