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醉酒殿上是可以理解的,也不能因此就說他爛泥扶不上墻,上不得臺面。
作為一個有才干、有野心的士人,卻偏偏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乃至當年在冀州之時,被本地士民以“凍梨裳”這樣極具侮辱性的綽號嘲笑之,強烈的反差,自然而然的便造成了程嘉對功名越發的渴望,也因此他一向來的行事,都有古之縱橫家的遺風,急功求利。
辛辛苦苦的跟著荀貞干了十來年,期間出生入死的任務沒少做,遠的不提,只說近年,比如穿過袁紹的地盤,到張飛燕那里出使,又比如荀貞攻略河南尹前,他到張揚那里出使,就只這兩件出使之任,便都是是冒著很大的風險,尤其前一件,稍有不慎,走漏風聲,即可能會被袁紹遣人截殺之。
那么終於等到了這一天,荀貞以勤王之功,迎劉協駕到許縣,得以秉政朝中,他水漲船高,現如今之任官,品秩雖不高,才百石之吏,但是都官從事之權,卻可以說是足能讓他在許縣橫著走,任何一個朝中大臣見到他,都得禮讓三分;兼之漢室盡管凌遲,天子的權威現在盡管衰弱,可劉協畢竟是皇帝,他又以百石吏的身份而得以得到劉協特別的恩準,得以參加今晚的御宴,他的心情會是怎樣揚眉吐氣、激動快活,可想而知因此醉酒,不足為奇。
劉協之所以特別恩準程嘉參與今晚此宴,便是因他知道程嘉是荀貞的心腹之吏,故而雖見程嘉酒醉跌倒,亦是吃了一個驚,同時隱覺好笑,然旋即聞得楊彪之言,請求懲治程嘉失禮君前的“大不敬”之罪,卻遂不免下意識的,就把頭轉向荀貞,目光落到了荀貞身上。
這大不敬之罪不是一件小罪,輕則貶為庶民,重則乃至殺頭。
程嘉稱不上足智多謀,和戲志才、荀彧等遠見有識、風度翩翩的諸士相比,自是有所不足,但他之前也絕沒有過愚蠢的表現,最多也就是“鋒芒”銳了點而已,荀貞是沒有想到他會在劉協賜的御宴上喝醉摔倒,竟是出了這么個洋相的。事出意料之外,好在久居人上,這么多年的歷練,荀貞不是白歷練的,早就已是城府深,一邊心念電轉,一邊臉上毫無異色。
他從容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溫聲和語地說道“陛下,楊公的進言甚是,程嘉失禮君前,大不敬也,臣亦請陛下嚴懲其過。”
卻是把楊彪的原話幾乎原封不動的重復了一遍,只不過把楊彪的“治其罪”,不動聲色地改成了“懲其過”。
這小小的改動,被殿上的多數大臣聽了出來。
劉協卻沒有能夠立刻分辨出這其中的不同來,反是不禁因此為難,看看荀貞,看看楊彪,再又看看仍然倒在地上的程嘉,手放到了頷下,遲疑說道“這。”
即使未能及時地分辨出荀貞與楊彪話中,“過”與“罪”這兩者的區別,可劉協不蠢,又哪里會能不知,莫說這程嘉只是喝多了,在殿上摔了一跤,嚴格來講不算什么失禮君前,完全是可以一笑置之而已的,便是他真的犯下了什么大不敬的罪過,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有荀貞在這里,也是輕易不好懲治的,可是,作為君上,“作為被冒犯的一方”,又在楊彪、荀貞都建議懲治程嘉的情況下,該怎么給程嘉解脫劉協沒有急智,倉促間,不知該何以應對了。
荀貞低眉垂目,然劉協的促窘,盡落其余光中。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泛起“再是聰明,再經磨難,到底仍舊是個少年人啊”
余光不僅在注意劉協,荀貞略微朝右側身,而且注意到了對面和左邊這兩列席間,參加今晚此宴的一二十個大臣里頭,陳紀、戲志才、荀彧等不算在內,余下的那些要么穩坐不動,似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么悄悄地眼神左右瞟動,應是在觀察別人的動靜。
有一人的目光偷摸摸地看向荀貞這里,這人是董承。
荀貞微微抬起眼,嘴角露出些許笑容,和他對視了一下。
董承像是受到了驚嚇,觸電一般,目光登時移開,剛剛移走,他大約是反應過來這樣做太明顯,不合適,又把目光轉回,向荀貞還了個尷尬的笑容。
殿上沉寂了片刻。
就在劉協亦感覺到了些什么,感覺到片刻之后的現下,與片刻之前的殿中,似是莫名地忽然生了些不同,殿中空氣的漸漸凝滯,似并非再只是因楊彪請他治程嘉失禮其罪,乃由是漸覺不安,不得不落目鐘繇,想要讓鐘繇開口時,右邊席中,一人起身說道“臣敢請奏獻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