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松了口氣,復又放松身體,說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希望如此罷。”叮嚀荀貞,“貞之,咱們家中本就受到黨錮,你今初為吏,萬事要謹慎,不可妄言,以免惹禍上身啊!”
荀貞笑道:“不必你說,我也曉得。”
荀氏一族,在黨錮前為官者甚多。只荀彧、荀攸兩支,其祖、父輩出為兩千石郡守、國相者便有數人,剩下宰百里地,當過縣令(長)的更多,不但是士林名門,也是仕宦世家。荀攸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要說不關心時政,不想出為官吏,上則報效天子,下則造福一方,中則留名后世,顯然是不可能的,被荀貞打開話頭,說起“時政”,他嘆息連連。
“天子本聰靈,奈何被小人、閹豎蒙蔽,近年來,立鴻都門學,西園賣/官。西園賣/官,就好像在商鋪上賣東西一樣,將國家名/器一一標價,如賈人售賣,二千石二千萬,四百石四百萬,三公、州牧、郡守、縣令長各有價,有錢無德者以此進,無錢有德者空長嘆,使吏治敗壞。買/官者無德,凡到任,無不曰夜以貪污為業。又賣關內爵,五百萬。怎會不民不聊生呢?
“故太尉陳仲舉曾上書天子,說:昔明帝時,公主為子求郎,不許,賜錢千萬。左右問之,帝曰:‘郎,天官也,以當敘德,何可妄與人耶!’今陛下以郎比一把菜,臣以為反側也。……,如今,天子已經不單是把郎比成一把菜,而且將三公、郡守、侯爵都比成一把菜了啊!設若陳太尉今尚未亡,目睹眼下,恐怕就不會僅僅是‘反側’這么簡單了!”
荀貞跪坐帳中榻上,手放在膝蓋上,遠望帳外竹林清溪,遠處的鄉路上時有鄉人來往。
他默然不語。
荀攸喟嘆連連,停了會兒,又接著說道:“前年,光和元年,天子立鴻都門學,令群小以蟲篆之技見寵於時,受不次之賞。如樂松、江覽、任芝、師宜官、梁鵠諸輩,不聞其有通經之稱,而俱僥幸以文辭、工書見寵,竟就都或入為尚書、侍中,或出為刺史、太守,乃至有受封侯賜爵者。這已經不但是敗壞吏治,更是在挖掘我大漢治國的根基了啊!”
鴻都門學是當今天子的一個“創制”。鴻都門,乃洛陽北邊一個宮門的名字。鴻都門學,即設置在此門內的一個學校。
在鴻都門學設置之前,帝國的中央學校只有兩所,一個是面向平民和部分官吏子弟的太學,一個是四姓小侯學,本是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四姓子弟設立的,后來只要是貴族子弟均可入學。這兩所學校的招生對象和招生范圍雖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五經為主要的教學內容,而鴻都門學則類似后世的“藝術專科學校”,不學儒家經典,專一學辭賦、書畫等。
漢之得人,多從察舉而來,名臣良將多因明經入仕,而鴻都門學里的學生卻都是精擅詩詞歌賦、書法畫畫的“才藝之人”。當今天子出於個人的愛好對他們委以重任,事實上也就是在察舉之外“以才藝取士”,這嚴重違背了正常的選舉制度,間接堵塞了學經儒生的仕進之路,沒多久就遭到了天下儒生的群起攻之。然而,當今天子卻一意孤行,完全不聽反對之音,依然我行我素。
荀攸是正統的儒生,對此很不滿。
荀貞倒是能理解“天子”一二,想道:“‘天子’立鴻都門學,固然有他個人愛好的原因,也有受閹宦推動的緣故,但今之察舉,流弊多多,或為權門所薦,或為世家彼此推舉,所得多非人,對朝政、地方無助,徒增權門、世家的勢力而已,而又朝堂之上宦官掌權,士大夫多結朋黨,地方上的豪族勢力亦越來越強大,民謠云:‘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
“‘天子’內不能掌握朝堂,外不能控制郡縣,察舉所得之人又不堪使用,當然會想培養一批自己的親信,對外加強控制,對內抗衡士大夫,恐怕這也是他大加重用鴻都門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他這些想法都是平時自己琢磨得來的,不管對不對,都不會對“儒生”荀攸說。
他扭臉看了看坐在一邊兒的文聘,又看了看跪侍溫酒的小吏以及披甲執刀、侍立在帳外的董習諸人,笑道:“公達,現在不是在仲兄家里,也并非族中辯經、論政之時,咱們只是出來游玩的,你又何必說這些敗人興致的話呢?”
荀氏家學淵源,家門之內學業長講,自辦的也有族學,為熏陶學風,提高族中子弟的經學水平,平時隔三差五,或兩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都會將族中的后輩們聚集在一處,任由他們互相提出問題,互相詰難辯論。族中有對政治感興趣的年輕人,仿照此例,也常常會和各自交好的兄弟子侄組成不同的小圈子,相約共聚一室,議論時政、評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