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腦袋雖說也挺貪杯,治軍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兒八經的武將,一向講規矩,重軍法。最近卻經常滿身酒氣,出現在官署當中,絕對是一件稀罕事。這讓許多嗅覺靈敏的官員和胥吏,都開始察覺到異樣,只是吳大腦袋很快就恢復正常,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只當雨過天晴,萬事照舊,這鐵碑軍鎮總不能翻了天去吧?咱們不主動尋隋朝邊軍的麻煩,那幫龜兒子就該燒高香了。
陳青牛也給蒙在鼓里,雖說以他如今的修為和背景,大可以不理會俗世王朝的興衰榮辱,但是這種滋味仍是不好受,就像夜間被蚊子叮咬,胡亂拍打總也拍不死,可要你下定決心起床點燈,大動干戈,好像又有些興師動眾,不值當。總之,如今陳青牛耽擱了兵家修行,心情算不得好,吳大腦袋又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在軍鎮內外,挪了一撥青壯武人的窩,官身的升降不多,更多是置換座椅,屬于平調,給人感覺是吳大腦袋信不過自己提拔、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仿佛唯恐這些人造他吳大腦袋的反。陳青牛也給殃及池魚,成了不掌兵權的閑職,在軍鎮行署里擔任了一個半吊子的佐貳官,品秩倒是升了半階。
借酒澆愁,那是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悠久傳統,不過陳青牛一介山上修行人,哪來那么多愁緒,只不過借著由頭,給自己找個喝酒的正當理由罷了。
真正讓陳青牛喝酒的原因,是那位裴娘子對外宣稱,半旬內就要關閉這間街角酒肆,至于她在那之后何去何從,這位沽酒美婦人也沒說,眾人很快就釋然,女人多半是真心實意愛慕上年紀輕輕的王夫子,要雙宿雙飛嘍,所以總這么拋頭露面,確實不太合適,丟了未來夫君讀書人的顏面。陳青牛對此一笑置之,也沒好意思多問婦人何時走,只是每天黃昏都會去酒肆,解決完晚飯,祭奠過五臟廟,便會拎著酒肉和幾樣碎嘴吃食,給謝石磯以及那對姐妹捎去。
這一天,陳青牛依舊是細嚼慢咽、悠悠小酌,付過了銀錢,就要像往常一樣打道回府。
不曾想婦人突然嫣然一笑,說她一定要親自請陳真人喝一杯,酬謝年輕真人為街坊鄰居做了那么多善舉善事,才合禮數。陳青牛本想婉拒,只是看著她那雙眼眸,后者眨了眨,秋水長眸里充盈著滿無聲的言語。那一刻,她不像人生積淀如一壇醇酒的少婦,倒像是撒嬌的少女。陳青牛愣了愣,就重新坐下。婦人松了口氣,轉身對所有人說今兒打烊了,笑瞇瞇下了逐客令,酒客大多不滿,只是熬不過婦人的討饒賠罪,只得陸續離去,當然,婦人說在座各位只要立馬走人,那么先前酒水便不收銀子了,每人還能拎走一壺酒,這才是真正一錘定音。
流言蜚語,她這么多年扎根于此,早就不在乎了,何況如今軍鎮對這位身世可憐的寡婦,也算不吝給予善意。
寡婦門前是非多,再多,終究是俗世俗事,青峨山陳客卿一根手指就能按下去。
婦人落座前,往酒桌上放了七八壺酒,酒壺不大,約莫剛好一斤的樣子,應該都是有些歲月的老酒了,果不其然,婦人倒了兩碗酒后,酒香彌漫,僅憑這香味,真不怕巷子深。
陳青牛有些疑惑,不知她這是唱得哪一出,照理說他不過是成百上千軍鎮酒客里的一個,雙方認識的時日也短,他無非是有個正經官身,最多加上個年輕真人的唬人頭銜,眼前婦人閱人無數,不管如何青眼相看,都不至于這般隆重對待。
難道應了那句老話,酒是好酒,宴非好宴?
不過當他沒來由想起乘龍巷的那個背影,她的那個腰肢后。
陳青牛就有些渾身不自在。
這對于胭脂粉堆里長大的陳青牛來說,實在有些別扭和憋屈。
婦人眼神在陳青牛臉上輕輕一轉,便心中了然,自嘲笑道:“從來只有男子心懷不軌,拼命想灌醉我這寡婦,不料到最后遭了報應,給陳公子如此懷疑。”
陳青牛笑了笑,沒有接話。
她嘆了口氣,顯然感受到桌對面這位“世家子弟”的戒備。
沒來由,她有些意興闌珊,心灰意冷。
女人心思海底針。
于是她端起酒碗,笑道:“陳公子,這碗酒敬你能這么長時間,照拂我家生意。以陳公子的清貴身份,經常來此喝酒,委實讓這間俗不可耐的酒鋪子,變得蓬蓽生輝。”
陳青牛能夠察覺到她的驟然低落,只是片刻思量之后,仍是想不明白,便不去多想了。
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命數。
陳青牛實在不愿意在這個離別關頭,讓那位年輕夫子心生芥蒂,讀書人,學問越大,心眼可未必就會跟著大。所以陳青牛也就裝傻不知她的微妙情緒變化。
起身告辭,陳青牛拎著酒壺和裹有吃食醬肉的油紙包,走到街上后,終于還是轉身,柔聲笑道:“夫人,無論此后是去東南西北,都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