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船縣,北緯30°偏南一點,一個不大卻擁有一百多萬人口的小縣城。
一到夏天,榕樹遮天蔽日,像參差的陽傘覆蓋了整座小城,烈日被切割成碎片,盆地靜止的風連光斑都晃不起來,只在偶爾漏下一陣地形雨,打亂人們乘涼的秩序。
瑞雪和外婆就住在臨街的王家巷,巷口是各家老人,院內是各家小孩。老人們慌亂地拿蒲扇擋著頭回家躲雨,小孩們則穿著涼鞋拖鞋啪嗒啪嗒往外沖。印象中沒怎么在王家巷里見過中青年,但從記事開始,巷外的街上就來來往往地蠕動著各種年齡段的無所事事的人,打牌,擺龍門陣,吃路邊攤,喝夜啤酒,四處游蕩。這些人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亦沒什么欲望,說是一壇死水,又隱約覺得它在動,風吹一陣,丟塊石子,還能掀起點浪來。
有時候瑞雪會覺得這一百多萬的數字有錯,后面應該去掉些零,畢竟芝麻大的事都能迅速傳遍縣城的每一個人。可每到逢年過節,瑞雪又會發自內心地嘆氣,人多到唯一的沿江公園都要被踩垮了。
瑞雪第一次遇見笑染就是在江船縣的江堤上,沿江公園剛開始建,江邊成片堆放著幾米到十幾米高的河沙。她和一群不認識的小孩瘋玩“跳沙”,在高高的河沙堆上反復沖上坡,再猛地跳下去。她常常糊著一臉的沙去江邊洗臉,那天,濕漉漉的臉剛從水里抬起來,旁邊的女孩也正好把放在江里的簸箕用力一抬。瑞雪被潑了一身,但她絲毫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已被女孩捧在手里的東西牢牢吸引——翠綠的竹篾上此起彼伏地翻躍著銀色的星星,是十幾條比小指還纖細的魚。
“哇,我家里也有簸箕,明天我偷偷帶來和你一起撈魚可以嗎?”
“你……是……女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笑染看著眼前這顆寸頭和臟兮兮的臉,有些不確定。
“瑞雪,我叫瑞雪!”
“你姓瑞?”
“不是,我姓王,王瑞雪。”
“噢,我也姓王,叫王笑染。我要回家了,那我明天在這里等你吧。”
“好!”
瑞雪滿心歡喜,第二天早早做完了暑假作業,隔壁的姐姐見瑞雪外婆出門了,便從陽臺探出頭,喚她去看《新白娘子傳奇》。
“瑞雪!你阿婆下樓了,快過來!”外婆是客家人的后代,瑞雪家的孩子們都叫她“阿婆”,隔壁的姐姐也跟著她叫。
“我要去江邊上!”她用夸張的嘴型和氣聲對著對面的陽臺說最大聲的悄悄話,說完又把食指放在嘴上,努力地嘟嘴比了一個“噓”。
“去吧。”姐姐會心一笑擺了擺手。
瑞雪躡手躡腳地鉆進廚房,把簸箕藏在衣服背面,再躡手躡腳地出來,想從在巷口納涼的阿婆眼皮底下溜走,不料背后的簸箕卻撞倒了鄰居家的蜂窩煤。阿婆起身顫顫巍巍追了有幾十米,她總算撒開腿跑遠了。
抱著簸箕坐在江邊,江水一層層漫過瑞雪的腳背,再一層層退下,濕熱的空氣在后背蒸出細細的汗。晚飯后江邊漫步的人越來越多,男人們穿著背心或是光著膀子,有的嘴角叼著一根香煙吞云吐霧,有的手拿一只茶杯,說幾句話,抿一口,再像喝酒一般咂巴咂巴嘴,還有的腆著肚子,手心里熟稔地轉著兩三個健身球。女人們則穿著寬大的碎花綿綢連衣裙,逐漸聚集列隊,打開音響,廣場舞“動次打次”的節奏開始升平。
瑞雪從小急躁,沒過多久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無聊地拿起簸箕舀江水,再一籃一籃潑回江中。她不時環顧四周,想看看女孩有沒有來。遠處的河沙堆傳來熱騰騰的吵鬧聲,她想過去玩“跳沙”,又怕女孩來了找不到自己。
晚霞逐漸被天邊的云塊包裹進夜色,最明亮的地方只剩細若絹絲的金色鑲邊,瑞雪終于有些喪氣了,沒有再耍水亦沒有再張望,只是坐在那里,垂著眉眼看層層江水泛起的波光逐漸暗淡下去,而腳背已經泡得有些發白了。
廣場舞漸逾高潮,家長們徐徐散場,走上沙堆大聲尋找著,領各自的小孩回家。
天黑了,瑞雪看著變得空蕩蕩的沿江公園有些害怕,想到今晚母親要回來吃飯,只能再依依不舍地再環顧了四周一圈,走上江堤。她甩了甩涼鞋里的水,抱著濕漉漉的簸箕幾步一回頭的往家里走,鞋底的傳來“吱呀吱呀”的氣泡聲,她停住腳步,想要大喊一聲,卻發現自己連女孩的名字都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