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幾十戶人家在炎熱的夏天里都沒有關門的習慣,瑞雪走到巷子口時乘涼的人們都已散去,留下形狀各異的椅凳三三兩兩疊在榕樹下,幾只小土狗啃食著堆在墻角的青色西瓜皮。她把簸箕掖進衣服背后藏好,推開家門。
“啪!”母親的巴掌迎面而來。“你看你這副樣子,還知道回來吃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媽管呢。”
她抬起低垂的眉眼,卻沒敢看母親,徑直走進廚房放好簸箕,再走回桌旁,小聲地說了句:“阿婆,吃飯了。”
阿婆沒有作聲,過來坐下,夾起一只苦瓜肉丸,把肉丸撥出來放進瑞雪碗里,再把苦瓜放進自己嘴里慢慢咀嚼,苦瓜在假牙的咬合下發出細碎的聲音,顯得飯桌上的三人更加安靜。
“你不要慣著她,她愛吃不吃。”
阿婆依然沒有作聲。
三個人坐著靜靜地吃了一會兒,瑞雪低著脖子偷偷瞥了母親一眼,把筷子伸向第二顆肉丸,不一會兒肉丸和米飯都吃完了,碗里只剩一只空落落的苦瓜圈,格外顯眼。她想悄悄放下筷子,母親那精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吃掉。”
“她不想吃就不吃嘛,小娃娃哪有喜歡吃苦瓜的。”
“聽到沒?我讓你吃掉!”
慢吞吞地,小孩子獨有的那種不情愿的慢吞吞,瑞雪夾起苦瓜,卻沒有放到嘴邊。
“我不想吃。”
“1。”
“我”
“2。”
“……”
“3。”
母親的筷子“啪”地一聲敲在她的手背上,滲出一道長長的紅痕。苦瓜在桌上滾了幾圈停住,阿婆搖了搖頭,起身往門外走去。
“吃掉,我最后再說一遍。”
瑞雪只好憋了一股氣,快速地撿起,再憋著氣猛地咬住苦瓜囫圇地吞了下去,桌面上濺出一小灘湯汁,衣服上也多出了幾點不起眼的醬油色。
“桌子。”母親用筷子的另一頭指著桌上逐漸淌開的湯汁:“舔干凈,不然你不長記性。”
“我不。”
“1。”
瑞雪把頭靠近桌面,舔食掉那灘湯汁,再坐直了,“哇”地哭了出來。
母親似乎覺得很有趣,噗嗤一聲笑了,瑞雪被驚訝得頓時停住了哭聲,愣在那里,眼看母親笑得捂住了肚子。
晚飯一吃完瑞雪便趕緊躲進了房間,蜷在“吱呀呀”的大木床床腳,左手覆上右手背,緊緊地握住。阿婆回來了,她聽見母親大聲地說話,也不知是在呵斥阿婆還是在罵給她聽。
“小小年紀不知道哪里學來的攀比心,一天到晚挑食得很,這樣不吃那樣不吃,就是日子過太好了,沒餓過飯!我也不要去上班了,就在家守著她吃飯,守到全家都餓死算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母親總算離開去了姨媽家。瑞雪松開被壓得發麻的手臂,躺成一個“大”字。阿婆走進來,在她身旁躺下:“阿婆給你買了小面包,你明天早上吃兩個,后天早上吃兩個,大后天早上吃兩個……”
“可以吃五天。”瑞雪接過阿婆的話,轉過身來抱住老人家軟軟涼涼的胳膊。生銹的電扇吱吱呀呀地轉著頭,總是不及阿婆手中輕輕搖曳的蒲扇。
出了巷子左拐的第一個路口叫“五道拐”,路口有家面包店,對面就是瑞雪讀的小學。班里有錢人家的小孩每天在那里買各式各樣的面包和紙房子盒裝的果汁吃,瑞雪都沒有吃過,也從來不眼饞。但不知道哪天起,阿婆開始從牙縫里摳出一點點錢,隔段時間攢夠了,就到五道拐去給瑞雪買兩塊錢一袋的小面包,十個一袋,每天吃兩個,就能滿足她五天的早餐。
瑞雪知道剛剛阿婆是在心疼自己,現在是暑假,小面包以往只在上學的星期一到星期五才會出現,后來小面包還漲了五毛錢,阿婆的兩塊五,也不是隨時都能很快攢夠的。
她受夠了“窮”這個字。
準確地說,不是受夠了窮,而是受夠了母親整日把“窮”掛在嘴邊。
“我又沒要過零花錢,我又不想吃這個穿那個。”
-盡管真的不想穿表哥丟棄的衣服了,可瑞雪沒有親近的姐姐。
“我也不和同學玩,也沒人過生日邀請我啊。”
-女同學都笑她像男娃,還是跟著幾個表哥比較好玩。
“有錢人家的小孩到處欺負同學,有什么好的。”
-聽說班里那個女孩子的哥哥是小混混,還是離遠點比較好。
“最討厭春游秋游了,讓大家帶零食一起吃,我媽又要喊窮。”
-她每次都是帶兩個橘子,有次塑料袋破了橘子滾進了水溝,還好沒有零食吃,不然玩渴了也沒有水喝。
“我喜歡的事都不花錢啊,跳沙,踢足球,看《新白娘子傳奇》。”
-反正隔壁的姐姐也要看,她們家有電視。
“可是……連阿潤哥都要搬回自己家了呢,以后誰陪我玩啊。”
-看著每天回家就埋頭做高考模擬題的背影,她突然就難過了,用隔壁姐姐的話說,小小年紀,怎么感情就這么豐富。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想哭的時候,眼淚是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往下掉,就像書里寫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