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鎮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鎮,道號大潮,浩然寶瓶洲驪珠洞天人氏。見過碧霄道友,見過微塵道友。”
老觀主點點頭。既然是“道上”相見,相逢稱呼一聲道友,還算得體。
古鶴以心聲問道“洞主,從無打過照面,這廝如何曉得我廢棄多年的道號可是某位故人的轉世”
老觀主粗略解釋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來事。”古鶴不以為意,不過是所謂的未卜先知,偷窺天機者,算得什么本事,真道法。遠古歲月里,就數此輩道士的命理最苦,難怪要來此躲避,否則天心微動,大劫
便至,化作一團劫灰罷了。只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當回事,古鶴打定主意,只管裝聾作啞。老觀主笑道“黃鎮,既然幾次襲殺陳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腳步,效果極其有限了,就轉去孤注一擲,豪賭一場,可惜截殺陸沉又不成,還敢不挪窩,還
不逃”
“陸掌教心寬道廣,多半不會跟你計較,就陳平安那打小就記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門來,你是打算學正陽山,還是馬苦玄啊”“怎的,是那書上寫死了貧道命不久矣,還是寫清楚了一句,記錄貧道身邊這位道友,將于某年某月某日歸道山,注定不得長壽,無法證道長生所以就提前蹲
在道旁,伺機而動,守株待兔,撿個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黃鎮聞言感嘆道“碧霄道友確實學究天人,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見道者之一。”老觀主擺擺手,不受這種有的沒的溜須拍馬,“小子,既然窺見些許天機,僥幸能夠駕馭那尾陰陽魚的后裔,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可以在兩個繩結間游走無礙,可謂占盡先手,有了擅自決定千百條道路走向的權柄。這已經是一種尋常十四都覺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來說,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
也不算什么常人,若是循規蹈矩,反而走不到這里。”
黃鎮不置一詞。言者本來有意,聽者更是有心,古鶴道心微動,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顯現出一支毛筆,一手持筆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點,見那群毫齊齊彎曲,弧度各異,若將那毫尖視為一人一事的終點,某處節點,那么所有纖細筆毫便各是一條條終點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彎繞,遠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
嶇是平坦晃了晃腦袋,古鶴只是依舊覺得有所不足,經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罷,委實是此舉太過費神,空想無益。
還是去幫碧霄道友的道場看門好了。給一位十五境修士當那護山供奉,臉上有光,寒磣什么。
古鶴只是默默記下“陳平安”這個名字。
一個被碧霄洞主說是記仇的人
莫不是這廝心情不佳的時候,出門游歷散心,道上誰碰見了他,只是多看一眼,就得落個半死下場
至于碧霄洞主所謂“陰陽魚”一說,似是實物確是古鶴首次聽聞,便默默留心起來。
黃鎮直截了當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碧霄道友是要為陳平安強出頭,為其護道”
老觀主微笑道“我與陳平安既非親朋,又非師徒,何必多此一舉,將這條蔚為大觀的道脈強行擰斷,冷眼袖手,觀道一場不好嗎”
黃鎮點頭道“信得過碧霄道友。”
一旁古鶴有些腹誹,真心信得過碧霄道友是打不過碧霄洞主才對吧。老觀主對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并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開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顯現出十天干的文字,十個文字圍成一
圈,剛好是如那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的布局,不同尋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個癸字,倒走天干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為起始,順走天干
說來可笑,黃鎮與陳平安的這場大道之爭,追本溯源,不過是當年一筆百兩銀子的人情債,最有趣的,在于雙方都不在場。黃鎮家的宅子離著泥瓶巷不算遠,旁邊也有一口水井,只是相較于每天清早便人滿為患的鐵鎖井,不起眼,屬于附近幾戶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淺,容易取水
。那邊還有一塊菜圃,一條比泥瓶巷還要狹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時常結冰地滑。
陳平安曾經帶著陳靈均一起走過那條狹窄巷弄,路過那塊菜圃,物是人非。黃鎮似有所感,自言自語道“年少時心比天高,總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青年時四處碰壁,猶不信命,相信當下所有磨礪都是來年進身之階。壯年時意志消沉,悟得一理,綆短汲深,綆是命,是祖蔭,所汲之水,無論富貴與長生,皆是夢里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認命,驀然回首,便會覺得故鄉的小井淺水,就是一份
安穩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時來運轉,入了山,學了道,步入煉氣一途,曉得了別有天地。”黃鎮的年紀要比陳平安小幾歲,在年幼時,他就認識陳平安,雙方卻從沒有說過話,畢竟當年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其余小鎮老幼婦孺,幾乎就沒有不認識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