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請罪什么,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你聊什么正事,就是隨便聊點說話不用過腦子的題外話。”
洪霽笑容尷尬,國師你可以隨意,我豈敢隨便說話。大概是邊軍出身的緣故,又說不出什么漂亮的場面話,洪霽就默默等著國師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復盤哪句話說得差了。
不曾想國師問道:“喝不喝茶?”
洪霽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點頭道:“喝的。”
陳平安問道:“喝什么茶有沒有講究?”
洪霽說道:“有茶葉有水就行。”
陳平安笑道:“講究還不少。”
洪霽辛苦忍住笑。
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花神杯,當然是真品。
洪霽算準她的腳步,站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與她道了一聲謝,等到她笑著點頭致意再轉身,洪霽才輕輕落座。
陳平安身體前傾,抽出一本不厚的冊子。
洪霽眼尖,瞥見書桌后邊那張做工簡潔的紫檀椅子,鑲嵌著一塊梅子青色的圓形云紋瓷片。就是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讓整座本來略顯單調的官廳變得鮮亮起來。
陳平安問道:“洪霽,你在巡城兵馬司統領這個位置上,待了有三年兩個月了吧,覺得意遲巷、篪兒街哪家子弟,最難管束?”
洪霽愣了愣。國師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陳平安笑道:“若是覺得都好管束,那就挑個相對比較難管的。”
洪霽瞬間滿臉漲紅。這哪里是給個臺階下,分明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摔在臉上了。
陳平安拎起手里邊的刑部秘錄,“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個醉酒鬧事的公子哥,指著鼻子罵洪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爹不計回報的一路提攜,說不定如今洪霽還在邊關當個校尉喝馬尿呢。洪霽,你說他膽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霽欲言又止,擱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攥起,腦袋嗡嗡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背,說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書生,還有沙場武人,到了表面一團和氣人人搗漿糊、實則殺機四伏、笑里藏刀的官場,一時半會兒,確實都是很難適應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拐不過彎來,有些人在公門修行學得快些。”
陳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剛剛搬到這邊,看到崔國師書桌上的一部書,算是游記吧,洋洋灑灑數十萬字,是一位副山長講述幾個書院在戰時如何遷徙、流亡最終聚集在一起的慘淡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是通篇寫得都很從容,這位夫子有學問,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處理庶務都寫得很詳細,同僚之間的矛盾,學問人之間的文人相輕,都可以稱之為游刃有余,但是其中就有個幾十個字便打發過去的細節,是寫到他極為欽佩的山長,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與當地雜役起了爭執,大鬧不已。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既要維護山長的聲譽,又要擺平糾紛,還要讓住在一個大院里的十幾位學問人,都覺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讀其書,見其字,我完全能夠想象這位老先生,當時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內心積郁。”
洪霽聽得目瞪口呆,這位粗通文墨的兵馬司統領,確實驚訝國師會有此說。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個位置,很重要,極其重要。陛下愿意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會讓你當酷吏,也想讓你處置得當。那么以后洪霽再遇到類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簡單,由我來當這個惡人,我來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實在沒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讓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內心深處不會覺得這是什么貶謫。況且朝廷馬上就要并數州為一省,官升半級,總是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