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想一下,他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次數寥寥的的巨大憤怒,當真是純粹因為‘以善見惡’嗎?是對錯是非,是人心善惡?是也是,卻不盡然。最早的,當年在泥瓶巷的雨中,窯工學徒差點掐死宋集薪。前不久的,在光陰長河之畔,見到了將那位伴隨他走過很多艱辛心關的‘劍靈’吃掉的嶄新持劍者,神性為主的陳平安太清楚兩者之間的區別了,所以他是憤怒的,他就像在反復怒言一句,‘換回來’,“還回來”……”
“一個極為小心翼翼的孤兒,這輩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憤怒,都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你們是人,怎么可以做這種事情?!’”
鄭居中笑了笑,“錯了,大錯特錯,正因為你們是人,你們才會如此荒謬,犯錯,整座人間,正因為‘錯誤’,才生機勃勃。”
人間就是由無數個錯誤,交織在一起,如大野之上的離離原上草,攢簇而茂盛生長,衍生出無限的野蠻的、溫柔的生機。
道無偏私,當真只是容得后世總結出來的善,容不得被人間文字定義的惡?
“正因為他從小就是如此,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與人性,陳平安卻還是陳平安,所以至圣先師才會去桐葉洲,親眼看一看。”
“所以道祖和佛陀才會去槐黃縣小鎮,也要去看一看,確定崔瀺和齊靜春是對的,還是錯的。”
“崔瀺去了一趟劍氣長城,借了兩個本命字,顛倒山水,真正顛倒的,便是曾經青山綠水間遠游少年郎的人性與神性。”
與師兄崔瀺在城頭一別,陳平安卻是從那海上“造化窟”醒來,“神”在人間游走,豈不是大夢一場?豈無人生夢復夢之惑?
天上地下的兩條金線重新合一,再次撞擊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節點,倒也簡單,只看那火雨迸發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陣陣火雨距離人間越來越近了。偶有抬升,終究是無法一鼓作氣,將“天下”變成長久的“天上”。
鄭居中仰頭看著那份萬年未有之變局的壯觀畫面,外界無法想象“陳平安”的處境,他倒是可以勉強理解幾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橋,總是要煎熬艱辛好多倍的吧。
畢竟少年當年是一步步走向未來,如今卻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結尾。
一輩子如此眷念人間的人,
不過終究是與長久窺探他內心的天地外人、與內心深處許多無法挽留之人事,證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是個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顧住陳平安,神性不可過多,人性不可偏少。至于陳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憐,不在我的考量范疇之內。”
“我曾經與崔瀺下過彩云十局。”
“崔瀺之所以輸給我,只因為棋盤太小了。”
棋盤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盤者,便是神性陳平安。
故而桐葉洲與仙人韓玉樹一役,后者曾經祭出宗門重寶,“陳平安”卻是意態閑適,毫不上心,只說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斬姜赦一役,“陳平安”放出的“神性”,當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無錯無心的神靈嗎?難道不是充滿七情六欲的人?
大驪京城,被停水鏡釋放出來的所謂“神性”,為何偏偏對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姜赦正因為知曉此事,才在后半段的生死戰中,選擇了極有默契的適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陳平安,將其劍斬篡位。
在那之前,姜赦何等殺心,殺意何其濃重,與“陳平安”公然宣稱昔年人間第一位斬殺神靈者,正是他姜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