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中所見,路邊石凳上邊,并排而坐著倆,一個容貌極為俊美的年輕人,皮囊好得都不像個人了。
也虧得是貴為一洲北岳的披云山,換成荒郊野嶺,恐怕都要誤認為是什么作祟的精怪之屬。
至于那個雙手籠袖的中年男子,氣態與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著是幫閑之流的跟班。
魏檗似笑非笑,不說話。
見對方不吭聲,只是一味裝聾作啞,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皺眉道:“問你們話呢,聾了?”
魏檗抬了抬袖子,說道:“一邊玩去。”
那少年臉色陰沉起來,身邊的同齡朋友已經勃然怒道:“你曉不曉得在跟誰說話?!”
魏檗笑呵呵道:“還真不曉得,說說看,我洗耳恭聽。只要能夠嚇唬住我,一定為你們指路,幫忙帶路都可以。”
陳平安只是默然看著熱鬧。
大概一千年一萬年之后,類似的言語,相同的論調,還是會在人間各地層出不窮吧。
滿臉戾氣的少年正要報出好友的顯赫家世。為首少年面露不悅神色,揮了揮馬鞭,攔阻朋友口無遮攔,在山水神靈多如牛毛的披云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岳神君的眼皮子底下,與外人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他此次帶著幾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離家,屬于不聽家族勸誡的擅自行事,他要親自去供奉夜游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岳主殿告狀,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親鳴不平,定要城隍廟察過司撤回那份論斷,改由注善司彌補一番。
只因為他爹在前幾日做夢,寤寐中忽有一位威嚴赫赫的金甲神人,領著數位黃巾力士,氣勢洶洶登堂入室,自稱來自處州城隍察過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經過勘磨司監察核對,確鑿無誤,故而來此,讓其受罰。不等他父親辯駁,一位黃巾力士便將其從床榻拖下,拽其發髻,一腳踩踏在背脊上,惡狠狠將他身上的數根骨頭抽出,按例折損了他“一兩二錢”的功名利祿。這還不止,那位神將帶著麾下力士,轉去了家族祠堂興師問罪……至于具體是何責罰,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當時父親后怕不已,身體抖如篩子,大夏天打著寒顫,卻是死活不肯與他們多說半句了。
魏檗微笑道:“勸你們別去披云山正殿自討沒趣了。”
魏檗怎么說都是一岳神君,不必少年們自報名號、家門,就能夠通過本命神通,輕松知曉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陰德牒籍、功過是非。例如為首少年名為馮玉廬,處州城隍廟的功業司還專門為他寫過幾句銀字批注,此生大致運程,一輩子宦游輾轉何地在內諸多密事,歷歷分明。
至于那個叫柳傳青的富家子弟,祖輩靠當訟棍發的家,兔崽子年紀不大,是個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的貨色,唯獨不做個人。
馮玉廬神色驚疑不定,這廝能掐會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頭頂,微笑道:“頭頂三尺有神明,功過增減,福祿乘除,自有察計。”
馮玉廬已經有了幾分心怯。只因為無意間想起前些年爺爺跟父親的一場爭執,爺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語,類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賺點昧良心的錢,否則遲早會遭報應的……約莫是實在氣急了,最后爺爺一邊劇烈咳嗽,拿拐杖使勁戳著祠堂的青石板,說了句“報應到你頭上,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孫子,玉廬是讀書種子,將來是要憑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的!”
問題在于父親執掌家業生意這么多年,在同行間有口皆碑,尤其坊間風評一直不錯,只說在家鄉處州地界,肉眼可見的善事做了許多,少年每次鮮衣怒馬在外游歷,總能聽見對自家的褒獎。
魏檗指了指他身邊三個同齡人,“以后離他們幾個遠點,不要被拖下水了,當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聽得這句勸,就當你這趟沒白來。”
馮玉廬猶猶豫豫沒說什么,柳傳青幾個卻已經臉色陰沉,這不是斷人財路的勾當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