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拿筷子攪拌油潑面,輕聲道:“怕失望。”
陳平安笑問道:“是怕他們學藝不精?”
裴錢搖搖頭,“怕他們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廢。也怕他們學成了拳,沒有做個好人,反而靠著拳腳欺辱他人。”
頓了頓,裴錢繼續說道:“更怕他們因為‘好人’兩個字,一輩子郁郁不得志。尤其怕他們為了‘好人’兩個字,死在江湖里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拿筷子卷了油潑面,下筷子之前,抬頭問道:“一碗油潑面夠不夠吃?”
裴錢低下頭去,狼吞虎咽,很快抬頭,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師父,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陳平安笑了笑,橫著手中那雙筷子,在碗沿輕輕抹過,將卷起的那筷子油潑面放回碗中,再將碗遞給裴錢,自己抬手與攤販多要了一碗。
土生土長的京城百姓從來知曉天下事。
鄰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的包子,嗦了一口湯汁,神神秘秘說道:“聽說國師很快就要親自擔任春山書院的副山長,不談兵略,而是主講理學。嚯,這可就有意思了。”
旁人疑惑不解,喝過一碗豆漿,擦嘴問道:“這能有啥意思,山長還不如國子監祭酒呢,都不算個官。再說理學那玩意兒,以前觀湖書院最擅長,總說咱們大驪是北方蠻子,到頭來,如何?國師真要講這個?”
“不知道了吧,亞圣一脈的頂梁柱之一,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現任家主陳淳化,他老人家馬上就要來咱們大驪講學了。要我說啊,估摸著是要跟國師在書院大吵一架,當年文廟的那場三四之爭,要有結果嘍。”
“對方傻啊,這也敢來?江湖幫派大佬談判講和,都不敢把地點放在別人的老巢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國師大人是把長劍架在對方的脖子上邊,‘請’那位大儒來咱們大驪的。”
早年大驪朝的老百姓,并不清楚繡虎跟文圣一脈的淵源,但是等到身為文圣一脈關門弟子的陳平安接任國師,崔瀺原來是文圣首徒的真相隨之浮出水面,所以如今朝野上下,當然是極力偏袒文圣一脈的。
裴錢看了眼師父。真是拿劍脅迫對方來大驪吵架的?
陳平安跟攤主結了賬,屈指作敲板栗狀。
回到國師府門口那邊,裴錢愣了愣,只見郭竹酒手里牽著一匹馬,好像是師父當年返鄉騎乘的“渠黃”?
這匹馬在落魄山地界好些年了,平時都是陳靈均和暖樹在照顧,約莫是嚼了些靈丹妙藥的緣故,已經不顯老瘦羸弱了。馬背一側挎著包裹,好像早有準備。裴錢撓撓頭,小時候總嚷著要闖蕩江湖,讓師父送她一頭小毛驢來著,在落魄山練拳那會兒,心心念念了好些年,只是長大了之后,反而對所謂的江湖不再憧憬什么。
陳平安從郭竹酒手中接過韁繩,遞給裴錢,笑道:“走江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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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觀的桃花開得茂盛,一個少女容貌的女冠,散步于桃林小徑,手中拎著桃枝。
上任觀主孫懷中的師姐,王孫。如今她屬于暫任觀主。
在孫師弟住持道觀事務的那些年,她就清閑了,仗劍云游四方,到處漂泊,腳踩西瓜皮似的,滑到哪里是哪里。不過總歸是在青天黃土之間,也不好分辨什么異鄉家鄉了。
她不喜歡往名山大川宮觀那邊湊,在市井見過無數漂亮的春聯,大大的石獅子,高高的、文字總是喜歡少一點的匾額,冷廟子里邊小小的香爐,好山好水美景美酒美人。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到處搜集和收藏琥珀,里邊有蟲蟻的那種。等她回到道觀,還會為每一塊琥珀標注何年何月于何地拾取而得。
她望見遠處,迎面走來的一頂虎頭帽,偶爾觸碰低垂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