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游過石拱橋,來到一處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馬蘭花停下身形,懸立水中。
幾個來不及停下腳步的孩子,輕輕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埋怨過后,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曾經杏花巷的老嫗,在當年被某個女子仙師尋仇上門,本就上了歲數的馬婆婆,一個不小心就死了,卻因禍得福,被那個楊老頭聚攏陰魂,得以擔任河婆,就漸漸恢復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發年輕了。這條龍須河,最早是一條溪澗,鐵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為上游和源頭的龍須溪,就跟著順勢升格為河。
而她也從一位河婆躋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河邊有了個托身之所的祠廟,廟里邊卻依舊沒有塑造神像,連個香爐也沒有。
哪有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馬蘭花卻不敢有任何不滿,年復一年,扳著手指頭,說是度日如年,半點不夸張。她再讓一位關系相熟的土地公,幫忙打探消息,州城那邊,到底還剩下幾個知道“馬蘭花”這個名字、認得她年輕時相貌的老不死。據說那邊如今只剩下兩個跟她差不多輩分、年紀的同鄉老人了,越是如此,馬蘭花就對那個藥鋪的楊老頭,越是敬畏,因為如果沒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邊的那兩個老人,就會壽終正寢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裝神弄鬼的師婆,牽線搭橋的媒婆,替婦人接生的穩婆,杏花巷的馬蘭花都當過。
結果后來又多出個河婆……
馬蘭花幽幽嘆息一聲,在碧綠深潭中現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邊,從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頭青絲,今兒準備換個發髻。
那些小家伙們也跟著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攏在崖上,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歡快鬧騰起來。一般情況,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不說那白晝,陽光如火,隨便一個曝曬,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沖撞,陰氣陽氣相激,打架不過,就要死翹翹嘍。
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嘆了口氣,她擠出一個笑臉,嗓音輕柔,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別走散了,老實些,不許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實他們在岸上那邊的“陽壽”,都不大,淪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虛歲,長得慢,準確說來說來是很難長大,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個頭竄得那么快,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成家立業,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變成睡眠很淺、習慣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覺沒睜眼……
馬蘭花舉頭眺望遠方,深夜時分,她光是遠遠看了眼披云山,就會覺得灼眼。
大驪朝廷最早設立了三座山神廟,披云山是山君大廟,高不可攀。
最南邊的落魄山,曾經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曾經在那邊當值,在山頂還有座規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廟,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家廟”了,能有什么香火?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來歷不小,生前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小鎮沒有縣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紀輕輕的,卸任后就當了大驪的一部侍郎。反觀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沒好命,沒能趕上好時辰唄。
至于建造在風涼山那邊的山神廟,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祠廟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燒香絡繹不絕,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頂的廟會趕集,更是熱鬧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
風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與馬蘭花相熟,就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就是每次見面,老東西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好像嘴上不占點便宜就會死。
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正是風涼山的山神老爺,憑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馬蘭花依稀認出,就是個以前在小鎮開白事鋪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人比人氣死人吶。
說真的,那山神老爺在年輕那會兒,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
只是不知為何,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對方還會時不時鄰近龍須河,碰個面,只是沒過多久,就疏遠了。
把馬蘭花氣個不輕,老娘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
在這龍須河,頂頭上司是下游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據說是大驪太后娘娘的身邊人,面冷得很,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她也是戰戰兢兢的,遇見那些一貫眼高于頂的水府胥吏,馬蘭花也是只敢賠笑臉,絕不敢擺半點架子,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哪件事做得紕漏了,就要丟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發生的事情,馬蘭花只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那邊的山水官場邸報,來揣測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