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臺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里一錘子那里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么辦?
于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云山作為北岳,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么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后,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后,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余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驪宋氏的中岳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岳,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茍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岳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后,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說,其余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岳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愿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于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丑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里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后,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于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于后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