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重重將養劍葫擱在酒桌上,朗聲道:“文圣老先生的學問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與你說一說,此學說,放之四海而皆準,善人能學,惡人也可以學,帝王將相能學,販夫走卒能學,山上神仙也能學,妖魔鬼祟可學,山水神祇亦可學!至于是否愿意學以致用,那是學了之后的事情,先學了這門學問,便是裨益!”
陳平安下意識正襟危坐,學那君子鐘魁,更學那學塾授業的齊先生,“學了世間真學問,便可心田有那源頭活水來!我覺得老先生這門學問,闡述那順序二字,就是大學問,真學問,人人可學!你學不學?!”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渾渾噩噩,一拍桌子道:“你說了我便學學看!”
陳平安身體微微前傾,以手指在桌上寫下順序二字,“這門學問宗旨,是這順序二字!別開生面,在禮儀規矩的秩序之外,又有一條大江大河,恩澤蒼生!我陳平安所學不深也不多,只說我知道之事,曉得之理,無錯之話!我現在便用老先生那晚與我所說內容,先與你說這順序之說的開宗明義!”
一五一十,陳平安將那晚老夫子坐而論道、提綱挈領的開篇內容,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幸好陳平安記憶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沒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間事皆有脈絡,來龍去脈,不可跳過任何一個環節,只揀選自己想要的來講道理,不然世間萬事,永遠說不清對錯,不然就成了只有立場而無對錯,好似世間人皆可憐,都可恨?那還怎么真正講理?難不成各說各話,道理說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頭說話?大謬矣!
第二篇,審大小。對錯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將法家之善法,和術家之術算,這兩把尺子,借來一用。
第三篇,定善惡。以禮儀規矩作為根本準繩,結合各地鄉土風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過,捫心自問善與惡。
第四篇,知行合一!錯則改之,無則加勉。
僅是這四篇內容,詳細鋪陳開來,陳平安就說了一個時辰之久。
“這門順序學問,是頂好的學問,可想要起而行之,處處合乎學問宗旨,何其難也!”
“之前不知道為何文圣老先生要勸我喝酒,不知左右為何一劍劈掉雨師神像,講也不講道理,就又一劍鏟平了蛟龍溝,更不知道為何鐘魁身為君子,為何如此不像是一個書院君子。為何心相寺老和尚會說這個世界,虧欠著好人。為何老道人帶著我看遍藕花福地,總是好人難得好報,惡人難獲惡報。”
說到許多地方,陳平安想要將學問與處事,做到言行合一,可是經常會說著說著就開始自我否定,告訴桌對面那位聚精會神豎耳聆聽的那位水神娘娘,他陳平安還是覺得自己琢磨而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關于涉及大是大非之外的復雜善惡、細微人心,遠遠沒有資格去蓋棺定論。
陳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時候都在自言自語。
又是一個多時辰,光陰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緩緩流逝。
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肅立,微微弓著身子,如學生聆聽夫子教誨,銘刻在心,不敢錯過一字一句。
裴錢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趴在桌上,她臉頰貼著桌面,望著一口氣跟別人說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陳平安。
記憶中,除了跟曹晴朗,小巷外邊的大街一戰,什么種秋國師,大魔頭丁嬰,陳平安都是說打就打,打生打死都沒個太多言語。
離開了藕花福地,在北晉邊境線金璜府邸附近,一劍劈死了那頭青色大水牛,在客棧二樓一句捫心自問,三拳就打死了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國公爺。
陳平安說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
其實小女孩裴錢也不明白,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