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連身邊最近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么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座門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讀書知禮,習武強身。
這是陳平安對裴錢的初衷。
一般情況,這就像是在用兩條腿走路,四平八穩,并無問題,可關鍵是裴錢習武天賦太高,武運太高,總有一天,只要她覺得書上道理只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覺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復禮,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大妖,花費了五十顆小暑錢也不皺眉頭,那么將來他親手造就了一位只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陳平安別說是五十顆小暑錢,恐怕五十、五百顆谷雨錢也無補于事。
陳平安以倒立姿態,閉眼沉思,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
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手打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內,面對包藏禍心卻終究尚未造就慘劇的山澤野修,陳平安說“難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所以道理還能再講”,不然陳平安何須那般迂回,各憑本事廝殺便是。
這是陳平安在邊陲客棧一役提出“捫心自問”后,經過老龍城一役,通過女冠黃庭了解了桐葉宗山門的后續變故,陳平安做出的一些改變,因為陳平安覺得應該小退一步,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多在這“一小步”上做學問,多琢磨些,不然世人處處以“問心無愧”作為借口,是非混肴猶然多。
正憤懣魚兒如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微微疼的臉頰,卻發現隋右邊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舉目遠望。
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難道是師父后知后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顆小暑錢打了水漂?
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經常風吹日曬尚未變白的黑炭臉龐,笑問道:“怎么了?”
裴錢想了想,“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后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事情太遠,道理太大。
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肩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相逢的清風輕輕拂面,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松些。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瞇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個板栗砸在腦袋上的小事,于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吧?”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壞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話,不用擔心吃板栗揪耳朵。”
沒了負擔的裴錢立即端正坐好,正對著側身而坐的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制的刀劍錯,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