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笑道:“以崔東山的脾氣,除了少爺這位先生外,他是絕對不會低人一頭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陳平安喃喃道:“那么下出彩云譜的一個人,自己會如何與自己弈棋?”
朱斂開始皺眉,神色凝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我猜,我就是那塊棋盤了。我們可能從到達老龍城開始,他們兩個就開始下棋。”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交錯的一橫一豎,“一個個縱橫交錯處,大的,比如青鸞國,還有山崖書院,小的,比如獅子園,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還有最近我們路過的紫陽府,都有可能。”
朱斂問道:“崔東山應該不至于坑害少爺吧?”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盡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著,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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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系,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愈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干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后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著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疊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么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可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么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么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么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那壺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干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注于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來得……有意思。
朱斂看似沒心沒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閑事,從來不牽掛我心頭。可朱斂才是四人當中,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態的那個人。
生于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近距離見過帝王將相公卿,自幼習武天賦異稟,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卻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參與科舉,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一位中樞重臣,故意將朱斂的名次押后,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那會兒,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隨隨便便一幅墨寶,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為之心動,結果朱斂當了幾年身份清貴的散淡官,然后找了個由頭,一個人跑去游學萬里,其實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
混著混著,一位浪蕩不羈的貴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江湖女俠心里過不去的那個坎。
之后各國混戰,山河破碎,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場,成為一位橫空出世的儒將,六年戎馬生涯,朱斂只以兵法,不靠武學,力挽狂瀾,硬生生將將一座傾大廈支撐了多年,只是大勢所趨,朱斂之后哪怕潛心輔佐一位皇子數年,親手主持朝政,依舊無法改變國祚繃斷的結局,朱斂最終將家族安置好后,他就再次返回江湖,始終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