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于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實在是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譚元儀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從青冢、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于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后者都會盡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這里邊,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規矩,那些邊軍將帥愛看不看,會不好看,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就要付出代價,可以憑借軍功抵過,只要戰功足夠,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將甚至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豬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泄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只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看,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膽敢,以及破城軍功,拿來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又舍得戰功被抹、舍得事后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官職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只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后算賬。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更簡單,就殺頭,監軍可以直接下令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于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后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系,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可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
這筆買賣,對他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在宮柳島沒露面的劉老成。
所以說,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譚元儀的下場,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屬于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系如何?”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系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余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干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余位。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臺,都不比綠波亭遜色。”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手打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是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是李寶箴的升遷之路,注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的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有些難熬了。”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可是具體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可能國師度量極大,不會,可能肚量沒那么大,會。可能今天亂世用才,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可能今天遞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似乎都有可能。”
譚元儀嘆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也心中嘆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不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如此,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敲定一樁樁心中疑惑,再去匯總、分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開始聊聊細節步驟?三方相互查漏補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