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實人很好,特別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比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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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書,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就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才學、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一個,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學劍,哪怕很晚,可實在是太快了,對,就是太快了,快到我當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么辦?別看這家伙遠離人間,恰恰左右才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余年來,一直遠離人間,在海上逛蕩,可左右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圣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么得有,我要是跑去跟這么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來我跟前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后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嘛?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么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認錯,豈會愿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輕,怎么當的文圣弟子?怎么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么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后會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就比較復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規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可惜這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么?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么個大籮筐、小背簍,反正只是往里頭塞些紙上文章、讓人誤以為只有圣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何談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里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復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惡嗎?那么怎么辦,老頭子和禮圣都在等,然后,終于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么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系,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
老秀才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這么認為的。”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么一想,我真是圣賢豪杰兼具啊,厲害的厲害的。”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啊。”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