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于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游,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繃,不被在江湖上給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強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圣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只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后,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差距,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追上然后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家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墻壁上,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么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于太慘,你才可以下山,那之后是去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么?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么馬屁話,就沖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岳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一拳給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腿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復。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于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后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陳平安旋轉數圈后,落地后,踉蹌數步,但是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并未倒地不起。
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后退數步,陳平安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