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炷香后,小姑娘推開了門,大搖大擺回來,將那一摞邸報重重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那人背對著自己走樁的時候,趕緊呲牙咧嘴,然后嘴巴微動,咽了咽,等到那人轉頭走樁,她立即雙臂環胸,端坐在椅子上。
陳平安停下拳樁,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沒有買貴了?”
她譏笑道:“我是那種蠢蛋嗎,這么多珍貴的山上邸報,原價兩顆小暑錢,可我才花了一顆小暑錢!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見過了做買賣的生意人,我砍起價來,能讓對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陳平安有些無奈,翻翻撿撿那些邸報,有些還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價,總價確實需要一顆小暑錢,可邸報如時令蔬果,往往是過期作廢,這么多邸報瞧著是多,可其實半顆小暑錢都不值。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沒有只有該我賺的買賣。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買賣了,那就不該這么好說話。
眼前這個小姑娘,其實很好。
確實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東西,千金難買。就像嘴唇干裂滲血的年輕鏢師,坐在馬背上遞出的那只水囊,陳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頭在外邊給人欺負得慘了,她似乎會認為那就是外邊的事情,踉踉蹌蹌返回開了門之前,先躲在廊道盡頭的遠處,蹲在墻根好久才緩過來,然后走到了屋子里邊,不會覺得自己身邊有個……熟悉的劍仙,就一定要如何。
大概她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邊積攢下來的未來書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須寫在書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寫。
陳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輕輕扇動陣陣清風,“疼,就嚷嚷幾聲,我又不是那個幫你寫故事的讀書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臉,一臉鼻涕眼淚,只是沒忘記趕緊轉過頭去,使勁咽下嘴中一口鮮血。
陳平安笑問道:“具體是怎么個回事?”
小丫頭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說了,覺著好不容易今天有機會離開竹箱,一個人出門短暫游玩一趟,結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沒機會了。”
其實一起走過了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從來沒有惹過事。
就只是睜大眼睛,她對這個離開了黃風谷和啞巴湖的外邊廣袤天地,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病懨懨的。
陳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說說看。這一路走來,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話,你也該讓我樂呵樂呵了吧?這就叫禮尚往來。”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著腦袋貼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擦拭桌面,沒有心結,也沒有憤懣,就是有些米粒兒大小的憂愁,輕輕說道:“不想說唉,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見過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見過很多人就死在了啞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們,黃袍老祖很厲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誰,我自己也會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將一些尸骸收攏起來,有些,會被人哭著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風沙里邊,很可憐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沒人記得我,天下這么多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呢。”
陳平安身體前傾,以折扇輕輕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再不說,等會兒我可就你說了也不聽的。”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聲,搖頭晃腦,左搖右擺,開心笑道:“就不說就不說。”
然后她看到那個白衣書生歪著腦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腦袋,笑瞇瞇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的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師父不教,就該讓世道來教他們做人?”
小姑娘又開始皺著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他在說個啥,沒聽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讓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裝自己聽得明白?可是假裝這個有點難,就像那次他們倆誤入世外桃花源,他給那幾頭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詩一首,他不就完全沒轍嘛。
那人站起身,也沒見他如何動作,符箓就離開窗戶掠入他袖中,窗戶更是自己打開。
他站在窗口那邊,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風拂面,兩只雪白大袖飄然搖晃,她有些生氣,個兒高了不起啊!
她猶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許兇險,豈不是更顯得她見多識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