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他鄉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那年輕人抬頭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認輸。
老人點點頭,幫著復盤,這位負笈游學的外鄉青衫客,其實先手還是頗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點誤以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后邊就很快氣力不濟,兵敗如山倒,十分惋惜。在復盤的時候,兩人閑聊,那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瀆東邊入海口處的綠鶯國,然后去往大瀆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經辭官還鄉,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因為大篆周氏皇帝開辦了十年一屆的草木集,連同五陵國、金扉國在內的十數國圍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試試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價值連城的百寶嵌文房清供,總計九件,分別賜予九人,還有一本下棋人夢寐以求的棋譜,作為奪魁之人的嘉獎。
陳平安問道:“這草木集是什么時候召開和結束?”
隋姓老人的孫子,那個清秀少年搶先說道:“立秋開始,到時候各國棋待詔、入段的成名高手,齊聚京城,都會在大篆韋棋圣與三位弟子的安排下,篩選出各國種子棋手,前三輪懸空,其余棋手抓鬮,捉對廝殺,篩選出一百人,外加三輪懸空的各國種子二十人,在立冬日開始真正的高手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時節,會迎來第一場雪,到時候只剩下十人對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寶嵌和那部棋譜,就是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過還需要分出名次,勝出五人,有一人可以與韋棋圣下一局棋,運氣極好,不但可以有幸與棋圣對弈,而且哪怕輸了,都可以躋身下一輪。”
陳平安問道:“這位韋棋圣的棋力,要明顯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清秀少年點頭道:“那當然,韋棋圣是大篆王朝的護國真人,棋力無敵,我爺爺在二十年前,曾經有幸與韋棋圣下過一局,只可惜后來輸給了韋棋圣的一位年少弟子,未能躋身前三甲。可不是我爺爺棋力不高,實在是當年那少年棋力太強,十三四歲,便有了韋棋圣的七成真傳。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這位大篆國師的高徒,若非閉關,無法參加,不然絕不會讓蘭房國楚繇得了頭名,十年前那一次草木集,是最無趣的一次了,好些頂尖棋待詔都沒去,我爺爺就沒參加。”
陳平安問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參加?”
手談一事。
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別。
世俗王朝的所謂國手、棋待詔,遇上真正精于棋道的山上練氣士,幾乎從無勝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幾乎從來不被山上修士認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題,往往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來山上神仙,都是云霧中人,對我們這些凡俗夫子而言,已經極其少見,再者喜歡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見,所以歷屆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韋棋圣的那位得意弟子,雖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極快,應該正是不愿多占便宜,我曾經有幸與之對弈,幾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隨落子,十分干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輸得心悅誠服。”
陳平安問道:“隋老先生有沒有聽說大篆京城那邊,最近有些異樣?”
老人一臉疑惑,搖搖頭,笑道:“愿聞其詳。”
陳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大篆京城外有一條大江,水災不斷。”
少年滿臉不以為然,道:“是說那玉璽江吧?這有什么好擔心的,有韋棋圣這位護國真人坐鎮,些許反常洪澇,還能水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韋棋圣出手,那位劍術如神的宗師只需走一趟玉璽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要小心些。隋老先生,是奔著那套百寶嵌某件心儀清供而去?”
老人搖搖頭,“此次草木集,高手云集,不比之前兩屆,我雖說在本國小有名氣,卻自知進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會友,與幾位別國老朋友喝喝茶罷了,再順道多買些新刻棋譜,就已經心滿意足。”
那位一直沉默的冪籬婦人輕聲道:“爹,我覺得這位公子說得沒錯,玉璽江這水災來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韋棋圣和女子武神真能輕松解決,豈會拖延到現在,怕就怕玉璽江麻煩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為面子問題,不愿因此撤銷草木集,到時候再有意外發生……”
婦人沒有繼續說下去,萬一父親執意前往,她的言語,就成了一番晦氣話。
其實此次動身前往大篆王朝參加草木集,她一開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愿錯過盛會的,為了讓家中晚輩寬心,退了一步,老人請了一位關系莫逆的江湖宗師保駕護航,與他是忘年交,是五陵國一位大名鼎鼎的武林宗師,一路上確實多有照拂。那佩刀漢子名為胡新豐,打算護送他們到達大篆京城后,在草木集期間,去一趟金扉國拜訪幾位江湖好友。
大篆京城召開草木集,是十年一次的盛會,不但是各地國手對決,引人入勝,城中大街巷弄的賭棋之風,更是席卷一城,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喜歡押注草木集入圍高手,大篆富而不貴的有錢人,則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也都數額不小,傳聞每次大篆京城草木集,都會有數千萬白銀的驚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上有所好,也喜好小賭怡情,丟個幾兩銀子在街頭巷尾,家境殷實的中等之家,押注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多有遠游而來的藩屬權貴文人,不好直接砸錢,則以雅致物件押注,回頭轉手一賣,更是一筆大錢。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們不去大篆京城,豈不是走了這么遠的冤枉路,千余里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