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棋兩局之后,陳平安有些東西,想要讓崔東山這位弟子看一看,算是當年學生問先生那道題的半個答案。
陳平安祭出飛劍十五,輕輕捻住,開始在那根小煉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開始低頭彎腰,一刀刀刻痕。
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處。
隋景澄一言不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
一炷香后,隋景澄雙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約莫一個時辰后,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飛劍,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陳平安正色道:“找到那個人后,你告訴他,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問題之前,必須先有兩個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須絕對正確。二是有錯知錯,且知錯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種方式去知錯和改錯,答案就在這根行山杖上,你讓那崔東山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比我看得更細更遠,做得更好。一個一,即是無數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間眾生。讓他先從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個正確的結果到來了,期間的大小錯誤就可以視而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審視,而且更要仔細去看。不然那個所謂的正確結果,仍是一時一地的利益計算,不是天經地義的長久大道。”
隋景澄一頭霧水,仍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有著急將那根行山杖交給隋景澄,雙手手心輕輕抵住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機緣、得異寶和學習術法,觀人心細微處,更是修道,就是在磨礪道心。你修行無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礪心境,你感悟圣賢道理,更該知曉人心復雜。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頭最不定。此事開頭雖難,但是只要迎難而上,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長生橋,終生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頭望向夜幕。
陳平安突然說道:“在去往綠鶯國的仙家渡口路上,關于隋家安危,你覺得有沒有什么需要查漏補缺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說說看,不用擔心麻煩我。哪怕需要掉頭返回五陵國,也無所謂。”
陳平安雙指并攏,在行山杖上兩處輕輕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顧,也是一種修行。從兩端延伸出去太遠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窮盡時,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時他直言不諱的安排,她笑著搖搖頭,“前輩深思熟慮,連王鈍前輩都被囊括其中,我已經沒有想說的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著急下定論,天底下沒有人有那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你無須因為我如今修為高,就覺得我一定無錯。我如果是你隋景澄,身陷行亭之局,不談用心好壞,只說脫困一事,不會比你做得更對。”
最后那人收回視線,眼神清澈望向她。
隋景澄從未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凈的光彩,他微笑道:“這一路大概還要走上一段時日,你與我說道理,我會聽。不管你有無道理,我都愿意先聽一聽。若是有理,你就是對的,我會認錯。將來有機會,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與你說了一些客氣話。”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在,你就不可以說,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頭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這么告訴你,天底下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你別信他們。那是他們吃夠了苦頭,但是還沒吃飽。因為這種人,其實人生在世,被無數無形的規矩庇護而不自知。”
“何況,我這樣人,還有很多,只是你還沒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為他們的講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你才沒有感覺。”
那人站起身,雙手拄在行山杖上,遠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還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個能夠在行亭之中說我留下、愿意將一件保命法寶穿在別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間燈火千萬盞,哪怕你將來成為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樣可以發現,哪怕它們單獨在一家一戶一屋一室當中,會顯得光亮細微,可一旦家家戶戶皆點燈,那就是人間星河的壯觀畫面。我們如今人間有那修道之人,有那么多的凡俗夫子,就是靠著這些不起眼的燈火盞盞,才能從大街小巷、鄉野市井、書香門第、豪門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從這一處處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現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強者,以出拳出劍和那蘊含浩正氣的真正道理,在前方為后人開道,默默庇護著無數的弱者,所以我們才能一路蹣跚走到今天的。”
那人轉過頭,笑道:“就說你我,當個聰明人和壞人,難嗎?我看不難,難在什么地方?是難在我們知道了人心險惡,還愿意當個需要為心中道理付出代價的好人。”
隋景澄滿臉通紅,“前輩,我還不算,差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