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那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游,是在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求學,是陳平安盡心盡力為他們護道。結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任何旁人,誰都無法指摘一二。
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又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自己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那個齊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陳平安希望一個意外的出現,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于河畔、離別于紅燭鎮驛站的游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一個少年,哪怕不喜歡,看不起,但是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心生反感。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讓自己成功護送著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會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后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經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去了,不是家鄉故鄉,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之劍氣長城小心翼翼之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之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現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鋒刃卻依舊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曹晴朗當然不至于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會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經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以后不用這么繁文縟節,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出遠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了,你不用這么鄭重其事,于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結果你這么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手藝還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