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然后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墻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算了,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后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給了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曾想墻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雙手趴在墻頭上,雙腿懸空,她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兒,你誰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
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所以到了寧府后,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么,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狀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
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么,但是傷心過后,想到了什么,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愿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愿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在的,還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伸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盡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人的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然后那天曹晴朗就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著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坐在那邊,說道:“裴錢,該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所有錯誤,都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甚至很多錯誤,我們錯了,想要改錯,就是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么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么復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坐在那邊,嚎啕大哭。
陳平安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么辦呢?”
裴錢戰戰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