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邊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閑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脈,在浩然天下,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一種從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圣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寶瓶在內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圣一脈學問,理由是亞圣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圣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于既倒,桐葉洲三座書院皆亞圣一脈,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圣,理當僅次于至圣先師與禮圣……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難免憂心忡忡。
反而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圣一脈的觀感轉變。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云間,一塵不染。
但是這份高懸于眾人頭頂的美好,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眾人腳下的一灘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言語。
如果文圣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圣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說過,以文章立言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后,陳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么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座臨水的綢緞鋪子。
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陳平安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
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國師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于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并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對于一分為四的每座福地當局者而言,其實暫時影響都還未顯現出來,等到察覺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練氣士需要躋身金丹,到時候又不至于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還是山水靈氣,已經足夠雙方繼續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彩繪。
劉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當中資質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經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說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占據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沒什么好計較的,老人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大,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里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單單是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簡單。
“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鍵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簡直是兩字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游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的退敵,還是京城外的戰場廝殺,一直是內外兼修的拳路,對敵從不使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