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小巷宅子,柳清風和陳平安一路敘舊,只是相較于陳平安與趙繇兩位老鄉的敘舊,要更“見外”些。
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后,這么些年一直在遠游,期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游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后,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游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胚子。所以老話說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幫著落魄山云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臺崩碎,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
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后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
難道是打算要與大驪秋后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
身世履歷,太過復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么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做一碟佐酒菜。想要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后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語。可仿佛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于山低處的那些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早就干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么一直余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
劣紳豪橫和紈绔子弟的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水,也無酒。
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夸其老道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閑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云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作所作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處,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顆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游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棱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實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里,陳平安笑道:“游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復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
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云,那就別輕易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