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月問道:“那算什么?”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么些年的鄰居,也沒占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么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什么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么著急掙錢做什么。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顆顆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墻角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么不一樣,怎么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于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后,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賬也記賬,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賬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余姑娘,你這就不懂了吧,他記賬,只是記賬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借錢一次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么,就要在心里邊記賬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后,他就都打死不借錢了,一顆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呦,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余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后,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么著,陳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么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愿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么?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后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
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于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
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么都不用怕。至于我,不過是認準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么想的,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幾顆銅錢,還是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后發跡了,手里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家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松了口氣,說道:“被你這么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邊,需要有那么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么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么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餓挨凍這些個吃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后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么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娘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娘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么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了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么好人有好報,什么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于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吊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話起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