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陸昭從泠雪軒回來,并無甚大事,石頭城處也無任何兄長的消息。時而與母親、幼弟坐在一處,殿外盡是魏國戍衛,也不過相互說些寬慰之語。
這一日陸昭獨自在院中枯坐,忽見外面來了人,乃是元澈的貼身內侍周恢。周恢非獨身前來,后面還跟隨著四名女婢。
周恢施了禮,先問了陸昭侍女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又對陸昭道:“明日晚上的慶功宴,殿下想請娘子陪侍。”
霧汐聽罷,已露怒色,斥道:“皇帝陛下尚未對陸家處置,容不得你們這般欺侮。”
周恢賠笑著:“姑娘,這何談欺侮呢?陸家既已降,便與尋常百姓無異。殿下鶴馭之尊,宮內婢女也皆選于良家子。侍奉天家,本是殊榮,何來欺侮之有?”說完又看了看陸昭。
只見陸昭仍是抬眸淺笑,多恭色,無懼色。雖然各處已下令將這些女眷所用珠寶釵環收沒,僅留了與宮人無異的衣裝,但陸昭一衣一飾仍能看出悉心打理過。所著布衣銀釵白玉佩,清簡自然,更襯得疏淡的五官標致耐看。
周恢又命四名女婢上前,道:“這是宮宴上的衣裳,殿下特地為娘子準備的。”
陸昭走上前去,右手輕輕撫過托盤上輕軟的綢緞,殷紅艷麗奪目,可見準備衣裳的人并不想讓她沉寂于宴飲之中。
走到最后一名侍女處,只見托盤中放了一柄短劍,陸昭只做不解:“周內侍,這是何意?”
周恢滿面堆笑:“聽聞娘子素善劍舞,明日慶功宴上,還望娘子一展絕技,為玳筵增色。”
陸昭只稍作凝思,而后爽朗道:“好說。”
周恢訝異于她答應的竟如此痛快,心中也生出一絲不安,怕她真想借此機會做出些什么。好在這柄劍并未開過鋒,又非長劍,再加上為女子所持,想來即便陸昭懷有異心,終究也造不成什么傷害。于是他囑咐了幾句,便回去復命了。
大禮之日當天丑時,由吳宮正門以北的中軸線上,已俱是來往的內宦侍婢。待寅時,天色雖還黑著,但甬道上的閑雜人等已減了不少。
按大魏禮制,受降儀式原共分四場。其中第一場便是郊迎,即前吳國皇室公卿于建鄴城外跪迎納降之人及龍旗、龍幄,并獻以白壁數雙,以喻太平安和之意。但因陸歸據守石頭城,與吳宮相望,因此郊迎便改為殿迎。吳國皇室只需在西側殿宇跪侯旨意即可。
然后是魏國主將獻俘、授馘于宗廟。因元澈兼具主將與人主雙重身份,故改為資歷最老的豫州都督蔣弘濟率眾將領獻俘。又因在吳國,無太廟,便設祭壇,使人拜之。
所謂獻俘,不過是將剛才殿迎時的吳國宗室押解,去祭壇前走個過場。老吳王陸振與幼子陸微和諸名庶子被壓至祭壇前。陸振神態倒還自若,陸微畢竟年幼,雖死死拽住衣角,但仍忍不住暗自流淚。
離祭壇越近,陸微抽泣得越厲害,練肩膀都忍不住地發抖。忽然一只溫柔有力的手,按在了他小小的肩膀上。陸微想回頭看,但他被死死綁著,被后邊的人強行按住脖頸,只好依跡前行。
“不要哭。”那聲音也格外溫柔好聽,一點也不像陸微印象中的兵虜子,“獻俘的時候你要哭,會被疑有二心,以謀逆罪論處。”
“你是……”陸微剛要問,卻被耳邊示意噤聲一噓打斷。
那人忽然轉作吳語,繼續道:“你不必知我是誰。你務必在今晚宮宴之前告訴你阿姐,因陸昭儀曾將太子的青梅竹馬進獻給了皇帝,所以才招致記恨,太子便殺了你們的四殿下泄憤。今晚宮宴,是你阿姐報仇的最后機會了。切記。”
那人說完,陸微正好也走到了祭壇前,他臉上此時已無淚水,僵硬地完成了一拜。抬起頭時,他望向上首的太子元澈,毫無掩飾地投射出刺骨的恨意。
元澈只是輕蔑一笑,揮了揮手,陸微便被拉了下去。
陸微從祭壇走下時,忽望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敞開的木匣,木匣中放著的正是陸衍的頭顱。陸微只覺雙目暈眩,胃里似翻江倒海一般,雙腳一軟,便跪在地上,嘔逆不止。一時間,場面亂作一團,忙有侍女和內侍端痰盂巾帕過來。等陸微再次抬頭,那名在他身后的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傍晚時分,陸昭方至承明殿,此時宴飲器具大致已準備完畢。此役的將軍、官員皆在東配殿稍坐,而陸家宗親皆在西配殿等候入席。
陸昭因要侍奉元澈左右,故只從西配殿旁邊經過,并不入殿。正走過配殿轉角處,忽然一個小小的身影閃到身前。陸昭見到來人,原本清冷的面容展現出平日難得一見的溫暖。“阿弟。”陸昭輕輕將陸微喚至跟前,蹲下身,攬了他的肩膀擁在臂彎里,“阿弟怎么在這里?爹爹呢?”
陸微的眼角尚帶淚痕,此時見了陸昭,淚光瑩瑩:“爹爹在里面。阿姐,我要和你說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