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南過來數千里路程,一路上共過患難,左修權對這些年輕人大多已經熟悉。作為忠于武朝的大族代表,看著這些心性出眾的年輕人在各種考驗下發出光芒,他會覺得激動而又欣慰。但與此同時,也不免想到,眼前的這支年輕人隊伍,其實當中的心思各異,即便是作為左家子弟的左文懷,內心的想法恐怕也并不與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難說了。
遠在西南的寧毅,將這么一隊四十余人的種子隨手拋過來,而眼下看來,他們還遲早會變成獨當一面的出色人物。表面上看起來是將西南的各種經驗帶來了福州,實際上他們會在未來的武朝朝廷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一想到這點,左修權便隱隱覺得有些頭疼。
當然,此時才剛剛起步,還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時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樓,左文懷正與隊伍的副手肖景怡從樓頂上爬下來,說的似乎是“注意換班”之類的事情,雙方打了招呼后,肖景怡以準備宵夜為理由離開,左文懷與左修權去到旁邊的書房里,倒了一杯茶后,開始商量事情。
“……離開了福州一段時間,方才回來,晚上聽說了一些事情,便過來這里了……聽說最近,你跟陛下建議,將格物的方向著眼于海貿?陛下還頗為意動?”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后,傷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終究有不少世受國恩的老儒、世家是抱著搖擺不定的心思的,在這方面,左家人向來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說客。左修權回到福州之后,又開始出去走動,此時回來,才知道事情有了變化。
他此時一問,左文懷露出了一個相對柔軟的笑容:“寧先生過去曾經很注重這一塊,我只是隨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這方面的意思。”
左修權微微蹙眉看著他。
自家這個侄子乍看起來文弱可欺,可數月時間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這張笑臉下的面孔委實心狠手辣雷厲風行。他來到這邊不久或許不懂大多數官場規矩,可御前奏對那般關鍵的地方,哪有什么隨意提一提的事情。
見族叔露出這樣的神色,左文懷臉上的笑容才變了變:“福州這邊的革新太過,盟友不多,想要撐起一片局面,就要考慮大規模的開源。眼下往北進攻,不見得明智,地盤一擴大,想要將革新貫徹下去,開銷只會成倍增長,到時候朝廷只能增加苛捐雜稅,民不聊生,會害死自己的。地處東南,大的開源只能是海貿一途。”
“海貿有好幾個大問題。”左修權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后,對外都說要往北打,回臨安,這件事能拖一兩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們這邊的人,都會慢慢走開;其二,海貿經營不是一人兩人、一日兩日可以熟悉,要走這條路開源,何日能夠建功?如今東南海上各處航道都有相應海商勢力,一個不好,與他們打交道恐怕都會曠日持久,到時候一方面損了北上的士氣,一方面商路又無法打通,恐怕問題會更大……”
“這些事情我們也都有考慮過,但是權叔,你有沒有想過,陛下厲行改革,到底是為了什么?”左文懷看著他,隨后微微頓了頓,“過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畫腳,要往朝廷里摻沙子,如今面對內憂外患,實在過不下去了,陛下才說要尊王攘夷,這是今天這次革新的第一原則,手上有什么就用好什么,實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們左家游說各方,想要那些仍舊信任朝廷的人出錢出力,支持陛下。有人這樣做了當然是好事,可若是說不動的,咱們該去滿足他們的期待嗎?小侄以為,在眼下,這些世家大族虛無縹緲的支持,沒必要太看重。為了他們的期待,打回臨安去,然后振臂一呼,靠著接下來的各種支持打敗何文……不說這是小看了何文與公平黨,實際上整個過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來是精兵的時代,權叔,我在西南呆過,想要練精兵,未來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錢。過去朝廷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各個世家大族把手往軍隊、往朝廷里伸,動不動就百萬大軍,但他們吃空餉,他們支持軍隊但也靠軍隊生錢……想要砍掉他們的手,就得自己拿錢,過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決這件事,是革新的重點。”
“……對于權叔您說的第二件事,朝廷有兩個船隊如今都放在手上,說是沒有人才可以用,實際上以往的水師里不乏出過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貿,長遠下來,對所有靠海吃飯的人都有好處,海商里有目光短淺的,也有目光長遠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嘗不能打擊分化。寧先生說過,守舊派并不是極端的害怕革新,他們害怕的本質是失去利益……”
左文懷語調不高,但清晰而有邏輯,侃侃而談,與在金殿上偶爾表現出的青澀的他又是兩個樣子。
如此說了一陣,左修權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身份,目前終究是華夏軍過來的,來到這邊,提出的第一個革新意見,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來就會有人說,你們是寧先生故意派來妖言惑眾,阻礙武朝正統崛起的奸細……一旦有了這樣的說法,接下來你們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權提起這點,左文懷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頭想了一陣,抬起頭時,眼中閃爍的已經是懾人的殺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