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推開,馨黃的燈火之中,有一桌早已涼了的飯菜,房間一側的燈火下坐著的,卻是一名僧衣如水的女尼,這帶發修行的女尼一頭長發垂下,正微微低頭,撥弄指尖的念珠。聽見開門聲,女尼抬起頭來,目光望向陸安民,陸安民在心中嘆了口氣。
混亂的年代,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生命的威脅、權力的腐蝕,人都會變的,陸安民已經見過太多。但只在這一眼之中,他仍舊能夠察覺到,某些東西在女尼的眼神里,仍舊倔強地生存了下來,那是他想要看到、卻又在這里不太想看到的東西。
于是他嘆一口氣,往旁邊攤了攤手:“李姑娘……”他頓了頓:“……吃了沒?”
面對著這位曾經名叫李師師,如今可能是整個天下最麻煩和棘手的女人,陸安民說出了毫無新意和創見的招呼語。
女尼起身,朝他柔柔地一禮。陸安民心中又嘆息了一聲。
可惜她并不只是來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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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素齋,光芒點點的,有話語聲。
“……年輕時,意氣風發,金榜題名后,到汾州那片當縣令。小縣城,治得還行,只是許多事情看不習慣,放不開,三年考評,最后反倒吃了掛落……我那會啊,性子耿直,自覺進士身份,讀圣賢之書,不曾有愧于人,何必受這等腌臜氣,便是上頭有了門路,那一會兒也犟著不愿去疏通,幾年里碰得頭破血流,干脆辭官不做了。好在家中有閑錢,我名聲也不錯,過了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后來金人南下了,跟著家里人東躲西藏,我還想過聚集起一批人來抵擋,人是聚起來了,鬧哄哄的沒多久又散掉。普通人懂什么啊,國破家亡、身無長物了,聚在一起,要吃東西吧,哪里有?只好去搶,自己手上有了刀,對身邊的人……格外下得了手,呵呵,跟金人也沒什么兩樣……”
“……就這樣,人散就散了,后來又是奔走啊,躲啊藏啊,我原配妻子帶著大兒子……死在戰亂里了,父親死了,我有兩次快要餓死。妾室扔下女兒,也跟別人跑了……”燈光之中,說話的陸安民拿著酒杯,臉上帶著笑容,停頓了許久,有些自嘲地笑笑,“我當時想啊,也許人還是不散,反而好點……”
對面的女尼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陸安民看了片刻,他近四十歲的年紀,氣質儒雅,正是男人沉淀得最有魅力的階段。伸了伸手:“李姑娘不要客氣。”
他說著又微微笑了起來:“如今想來,第一次見到李姑娘的時候,是在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汴梁還在,礬樓還在,我在御街邊住下時,喜歡去一家老周湯面鋪吃湯面、肉丸。那年大雪,我冬天過去,一直等到來年……”
對面的女尼也是緬懷地笑了笑:“陸知州見到的,還是個小姑娘吧。”
陸安民看著李師師的臉:“當時李姑娘大概十多歲,已是礬樓最上頭的那批人了。當時的姑娘中,李姑娘的性情與旁人最是不同,跳脫出俗,或許也是因此,如今眾人已緲,唯有李姑娘,依舊名動天下。”
師師低了低頭:“我稱得上什么名動天下……”
陸安民肅容:“去年六月,濮陽大水,李姑娘來回奔走,說動周圍富戶出糧,施粥賑災,活人無數,這份情,天下人都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