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予懷面色仍舊嚴肅,但眼神清澈,并非作偽:“雖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對樓姑娘有所誤會,這幾年見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與世人過往之淺薄,這些年來,晉王轄下能夠支撐發展至今,有賴姑娘從后支撐。而今威勝貨通四方,這些時日以來,東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來,也正好證明了樓姑娘這些年所行之事的難得。”
樓舒婉想了想:“其實……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嘗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經知道了晉王愿意出兵的消息,這也是曾某想要感謝樓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懷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間,樓姑娘能夠從中奔走,選擇大節大道。無論接下來是何等遭遇,晉王轄下百千萬漢民,都欠樓姑娘一次謝禮。”
“呃……”對方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樓舒婉反而沒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書生的話還在說下去:“……其實早幾年間,曾某逐漸注意到樓姑娘的不凡,幾次相聚,不曾深談,但曾某注意到樓姑娘似心有所傷,因此不拘小節,縱然做下許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曉。曾某深陷其中,對樓姑娘漸生傾慕……”
“……”
“這些事情,樓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時開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樓姑娘這些時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蕩,竟然難以抑制……樓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將至,樓姑娘……不知道樓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懷一臉嚴肅,往日里也確實是有修養的大儒,這時候更像是在平靜地陳述自己的心情。樓舒婉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楊花,在杭州城里與許多書生有過往來,平日再冷靜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顯得猴急輕佻,失了穩健。到了田虎這邊,樓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會少,但她對這些事情已經失去興趣,平日黑寡婦也似,自然就沒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卻并不一樣,他一本正經地夸獎,一本正經地陳述表白,說我對你有好感,這一切都古怪到了極點,但他并不激動,只是顯得鄭重。女真人要殺過來了,于是這份感情的表達,變成了鄭重。這一刻,三十六歲的樓舒婉站在那黃葉的樹下,滿地都是燈籠花,她交疊雙手,微微地行了一禮——這是她許久未用的仕女的禮節。
“曾夫子,對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間,“身以許國,難再許君了……”她心中說:我說的是假話。
曾予懷的話語停了下來:“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經決定,明日將去軍中,希望有可能,隨軍隊北上,女真人將至,來日……若然僥幸不死……樓姑娘,希望能再相見。”
樓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對方的目光變得清澈起來,但已經沒有可說的了,曾予懷說完,轉身離開,樓舒婉站在樹下,夕陽將無比壯麗的霞光撒滿整個天空。她并不喜歡曾予懷,當然更談不上愛,但這一刻,嗡嗡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停了下來。
她坐上馬車,緩緩的穿過市集、穿過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經是夜晚,晚風吹起來了,它穿過外頭的田野來到這邊的院子里。樓舒婉從院落中走過去,目光之中有周圍的所有東西,青色的石板、紅墻灰瓦、墻壁上的雕刻與畫卷,院廊下頭的雜草。她走到花園停下來,只有少數的花兒在深秋依然開放,各種植物郁郁蔥蔥,園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這些,往日里看也不會看一眼,但這些東西,就這樣一直存在著。
樓舒婉坐在花壇邊靜靜地看著這些。下人在周圍的閬苑屋檐點起了燈籠,月亮的光芒灑下來,映照著花園中央的池水,在夜風的吹拂中閃耀著粼粼的波光。過的一陣,喝了酒顯得醉醺醺的樓書恒從另一側走過,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見了樓舒婉,被嚇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縮。
“要打仗了。”過了一陣,樓書恒這樣開口,樓舒婉一直看著他,卻沒有多少的反應,樓書恒便又說:“女真人要來了,要打仗了……神經病——”
“打仗了……”
“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