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后,立力的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天紅紅去看他,閑聊時,說起姐姐正在收東西。立力隨口問道:“收東西做什么?”紅紅講:“姐姐說要出去看世界。”立力心里重重一沉,覺得不好。問:“什么時候?!”紅紅不知道,只是搖頭。立力想要告訴周家二老,但苦于沒有證據,況且這一告發,肯定會引起隱秀不滿。于是他多留了個心眼,自己日夜盯著隱秀動向,待她有所行動時,再通知周家二老。
這天周家二老去親戚家赴宴還沒回來,立力半夜看到隱秀悄悄出了門,她手里還拿著包袱。
待隱秀出了門,立力急忙去喊隱秀哥哥,奈何隱秀哥哥晚上跟人去喝了酒,回來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喊怎么推都無動于衷。立力擔心隱秀走遠,顧不得隱秀哥哥,一路小跑,跟在隱秀后面。她果然去見那混小子了,兩人打算私奔,立力不敢高聲,怕驚動了村里人,毀了隱秀名聲。私奔這種事傳了出去,女的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立力的突然出現,讓隱秀和那個當兵的有些意外,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那個當兵的先發制人,質問立力:“你跟蹤我們?”立力不理他,徑直朝隱秀走過去。當兵的攔住他,立力甩開對方胳膊。隱秀道:“立力哥,有什么話,你就說吧。”立力問:“你真的要和他走?”隱秀點了點頭。立力又問,“你連父母都不要了?”隱秀說:“我對不起他們,但他們有哥哥照顧,不會有事的。”立力聲音發顫地說:“你實在要和他在一起,同家里說便是,用得著這樣嗎?是他叫你不要告訴家里是不是?”隱秀愣住了。立力盯住那當兵的,說:“你想和她在一起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向周家二老提親便是!你是心里曉得二老肯定不同意,所以誘拐是不是?!”話音未落,一拳砸在立力臉上。兩人扭打起來,很明顯瘦肉無力的立力落于下風,被狂揍了一頓,隱秀怎么也拉不住,直到那當兵的擔心引來其他人才作罷。
立力從地方爬起來,吐了口嘴里的血水,鼻子發酸,哽咽著對隱秀說道:“哪怕你不跟我,你也不要隨隨便便跟了他。他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你跟了沈家的二少爺都好!至少沈二少爺不會虧待你。你是沒去過外面,光以為外面好,外面亂成什么樣你也不曉得。你別被他騙了!”
隱秀把這次私奔冠以紅佛夜奔的美好,聽到立力說的話,心里雖然有些動搖,但始終不肯打破自己的幻想,況且都已經出門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說“你莫管我,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立力苦留不住,失魂落魄看著隱秀消失在夜色里。
當人們發現隱秀和那個當兵的同時不見了后,村子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周家二老回來后,一邊叫人去追,一邊盤問事情經過,陸續有人站出來說,早就覺得他們不正常了,好幾次撞見他們說悄悄話,見人來了就走開。隱秀父親罵隱秀哥哥是死人,喝尿喝到那么大個人跑了都不曉得,哥哥埋頭不說話;罵完又罵隱秀母親沒有把女兒教好,隱秀母親本來又羞愧又擔心,聽到這么說,更是哭得死去活來,一會說要上吊,一會說要投河,鄉里姑嫂拖都拖不住,她們第一次看到隱秀媽這副撒潑打滾的樣子。
人自然是沒有追回來。不少人在背后議論,說都是小的時候沒有裹小腳的緣故。腳大了,心也大,所以跑了!要是裹了小腳,看她跑哪里去!不少人覺得有道理。雖然大家都對周家表示同情,但更多的是看客心態,畢竟痛苦是不相通的,除了周家本人外,真正感同身受的少之又少。
與此同時,大家才發現一起跑了的還有同村的小隗,一個立志跑江湖混社會、經常夜不歸宿的臭小子,和隱秀差不多大。他們家是后發現小隗不見了的,先前他媽還在隱秀家看熱鬧,后來過了一天一夜都沒看到人回來才著急。小隗媽以為小隗又和村里人去山上打野豬了才沒回,直到看見野豬隊的人,問了才知道,小隗根本沒有去。又見小隗的衣服物件之類的,也一并沒了,這才醒悟。在鄰居的圍觀下哭天搶地了一番,末了,還是得收拾好鼻涕眼淚去砍柴。她們家不比周家,隱秀媽可以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三天,她們家一天不做事就沒飯吃。沒辦法,也只好從地上爬起來該怎樣怎樣。
不到半年,同隱秀一同逃走的小隗又逃了回來,拖著一條殘廢了的腿,像叫花子一樣回來了。回到桐花傫時已經是晚上了,第一件事就是吃了三盆大飯,是餓狠了。
有人問他這一路的遭遇,小隗一邊咽著小隗媽遞過來的飯,一邊高談這一路的遭遇。終于還是有人忍不住,問起了隱秀,“隱秀怎么樣了?怎么不和你一起回來?”這也是其他人想問而不好意思問的。只聽得小隗說:“死了!”眾人驚訝道:“怎么會死了?你給說說。”“外面在打仗,那個狗日的哪里還管她?先前個把月還帶著我們,說是去他老家,后來聽說他老家那邊也在打仗,就不敢去了。那狗日的運氣好,路上碰著了他自己的部隊,從那開始就不管我們了。我們身上錢花光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沒辦法,只能跟在隊伍后面走。先前那些當兵的還不讓我們跟,那個狗日的連個屁都不敢放,更別說替我們講好話了!還是那個當長官的,過來跟我們說實在不能帶著我們,他們不方便。等過了這個山,那邊有個村子,就讓我們留在那村里。二姑娘也答應了,我估計她也早就后悔了,已經走了那么多天的路,從小到大哪里吃過這個苦?也是實在走不動了。本來都說好了,就在下個村子落腳,哪里曉得,敵人那么快就殺了過來,兵荒馬亂地被一炮給轟死了!炮彈就落在我們旁邊幾丈遠的地方。二姑娘當場就沒了,我這條腿也是那時給炸沒的。還是一路討飯回來的,能撿回來一條命算不錯了。”
人群外的立力聽到這里,心中一陣撕裂,他默然無聲地走開了。出了門,漫無目的地走著,刺骨的寒風刮在他臉上,他也沒有一點知覺,就那么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不知怎的,他腿變得軟綿無力,一步也挪不開,不禁“哇”地一聲蹲下來,痛苦地用手蓋住臉哭了起來。他在寒風里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苦澀的眼淚咬在在干澀的臉上有些刺痛,他擤了擤鼻涕,站起身來。自言自語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隱秀父親堅決不肯給隱秀辦白事,私奔已經是奇恥大辱,更別說還死在外面。只把衣物什么的拿去后山埋了,燒了兩片紙,周家從此再也不提隱秀這個人,而隱秀也成為桐花磥教育不聽話的女孩子的反面教材。
立力自從隱秀走后,就一直重病不愈,天天咳嗽,久而久之成了肺病。本來身體就弱,后來又吹了冷風,病情就更重了。這天紅紅又來找立力哥玩,立力臉色蒼白躺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你以后不要來了,他們都說我是肺癆,會傳染的。”紅紅卻不怕,說:“哥哥喝過藥就會好的。”立力看了眼桌上剛喝完的空藥碗,沒有說話。紅紅接著說道:“秀秀姐不在,姨娘也不理我,沒人和我說話。”立力安慰紅紅道:“你姨娘不是不理你,她是心情不好。”紅紅說:“是了,我總看到她一個人在家里哭。”立力沉默了。紅紅繼續說:“我天天和我們家門口的雞說話,還有荷花塘里的鴨。他們都不搭我話,我就想和哥哥你說。”立力說:“那你以后站在門口說就可以了,不要到挨我太近。”紅紅很高興地答應了,于是隔三差五來找立力。可總有時,紅紅說著說著,就跑到立力跟前。立力說了她幾次,看到紅紅委屈的樣子,也不忍心總是趕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想著應該也不要什么緊,就放松了警惕。
這天,立力見紅紅足足有十來天沒有找他,靠著床頭的立力忍不住問阿公道:“紅紅這幾天怎么不過來了?”阿公道:“紅紅生了病,這幾天出不了門。”“是什么病?”“總是咳嗽。”立力心下一陣發慌,覺得不好,總覺得是自己傳染了紅紅。
到了秋天,山上的樹葉落了。屋里的人也仿佛和樹葉一樣,落葉歸根,隨了泥土。那一年,立力才二十出頭。后來不久,紅紅也跟在一起去了,也是肺癆,她的年齡永遠被定格在了七歲。
沈二少爺最終娶了盤家的小姐,兩人倒也和和睦睦。隔年就添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隱秀母親想起來就傷感,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說:“沒福氣的人,非要出去找死。”
小山村里的人生活太過平淡,圍繞隱秀的這些“緋聞”令村子“沸騰”了許久,但凡有三五成群的地方,必會討論這件事,小山村就是這樣,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晃數年過去,曾經人們的茶余飯后的談資也在反復咀嚼中沒了味道,每天都是同樣的談資,同樣的話題,久而久之也都食之無味。但隱秀的故事并沒有湮滅在歷史的塵埃里,她的故事,成為歷代桐花磥人教導女孩的反面教材,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口口相傳。
也就是那天回去之后,陳萱萱作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睡在一個不黑黑的、空空的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張床,很是詭異。睡著睡著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姐姐……姐姐……”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笑嘻嘻望著她。只見小女孩站在房間不遠處高興地叫她:“快過來呀……快過來呀……”陳萱萱覺得小女孩很眼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朝她走了過去。小女孩帶她出了屋子,外面的天是亮的。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地方,這地方陳萱萱見過,是桐花磥的老宅書房。等她回頭時,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而身邊卻站著一個人,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斯文細弱,使人一見便想到古代書生的模樣。
那少年說:“你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小紅等你好久了。”不知怎的,一聽小紅,陳萱萱便聯系到那個頭扎紅繩,滿臉笑意歡歡喜喜叫她姐姐的那個小女孩。少年眼里的深情像是要溢出來似的,眼神飽含著無窮無盡的話。他癡癡地望著,像是在看一個無比熟悉的戀人。陳萱萱想問問眼前的少年一些問題,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天忽然暗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陳萱萱有些害怕,急忙尋路要走,剛一踏出去,地面消失了,變成一個巨大的空洞,陳萱萱腳下一空,跌了下去。她的身體急速下墜,感覺到自己正在掉入一個無底洞。伴隨著“啊”的一聲,陳萱萱從夢中驚醒。這個夢讓她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惆悵,總覺得自己和夢中的少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以前也夢見過,一模一樣。
陳萱萱隱約覺得自己和桐花磥有著一絲莫名的聯系,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沿著月臺的石階一步步走下去時,那種踏在青石上的熟悉感覺到現在還令她記憶猶新。可當她長大后,再去走那條路時,卻全然沒有了當初的感覺。陳萱萱不知道的是,幾十年前有一個姑娘和她邁著一模一樣的步子,走在同樣的位置,簪著銀晃晃的釵子,從這里拾級而下。一個眉目清朗的男子站在月臺上的不遠處,正看著那個百年前的女子。陳萱萱不禁回頭,望向那個男子所站立的地方,一時眼睛發脹,什么也沒有,只有那個寫滿了歷史滄桑,已殘缺凋敝的木牌坊屹立在蒼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