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戴鴻生俯視著圍觀人群逐漸散去,他愈發懷念十二歲那年,工廠里高高壘起的紅磚。他憑借神童的美譽,艱難地爬上紅磚登殿為王,他把最好的年代踩在腳下。
他還記得站在他最左邊的丫鬟,賀蘭珊,手里的扇子是用報紙疊的。她就這樣給皇帝扇著風,把自己扇得臉頰紅撲撲,耳朵也紅撲撲。賀蘭珊興奮極了,她聞到了神童的氣息,此刻那么近就在她身邊,智慧的光芒投射到她的身上。
很快,她就會站在神童的邊上,那是輔延小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她會成為光榮的護旗手,她要神童和戴校長多說兩句她的好。當歌聲響起,所有人都望著天,望著蔫了吧唧的旗幟,所有人都會看到她。
然后很快,萬萬就闖了進來,萬萬年齡最小,大孩子都不和他玩。他撲通一聲跪在神童面前,膝蓋上磕滿了沙,額頭上也磕滿了沙。神童啊,天底下的神童必然知曉一切答案。
他問戴鴻生誰是他的爸爸,他與戴鴻生討論關于父親的答案,他的頭都快磕破了,他只想知道爸爸是誰,爸爸去哪兒了。眾人也想知道萬萬的爸爸是誰,他們只見過萬萬的媽媽,從沒見過萬萬的爸爸。
“萬萬,你是私生子,私生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嗎,萬萬,你就是魏東海的私生子。”答案令所有人大失所望,萬萬給出的答案和山觀鎮普通人的說法沒有什么兩樣。賀蘭珊的麗花姨、開小賣部的賈老頭、魏合歡的嬸嬸湯永鳳都這么說。
私生子……萬萬相信戴鴻生,萬萬接受了這樣的答案和身份。林二郎看著萬萬離去時低落的背影,第三只眼閃爍著悲憫的光芒。第三只眼流下了同情的淚,淚水把戴鴻生贈送的珍貴的帽子打濕了。
如果不是阿蠻,林二郎也不會來到這里。如果不是神童,他也不會被大家接受,他是長著三只眼的怪物。
“怪物來了!”賀蘭珊嚇得尖叫。
“安靜!”神童發話了。神童教育大家,我們不能歧視怪胎。神童出口成章,人生而平等。小二郎戴上了帽子,帽子遮住了他的第三只眼,汗水涔涔而下。
“第三只眼熱得哭啦!”小阿蠻順手摘掉了二郎的帽子。
小阿蠻鼓勵二郎勇敢做自己,神童也是這樣告訴她的。神童曾目睹她吃青蛙野蠻的樣子,神童并沒有嘲笑她——她躲在工廠的角落,與一只青蛙對峙著,青蛙的喉嚨在動,她的喉嚨也在動,她操起磚頭猛地砸向青蛙,青蛙被砸扁了,她捏住青蛙的一條腿,青蛙好像沒死透,這是她用舌頭感受到的。
青蛙身上有地的氣息,有草的氣息,有它自身的氣息。阿蠻貪婪地,如饑似渴地用舌頭感受著,就是這樣,被戴鴻生看到了,阿蠻呀,你在干什么。阿蠻嚇得吐出了青蛙的半個身體,還有半個身體梗在喉嚨口。神童同情她,你是爬爬之女,這是你無法擺脫的宿命,我不笑你吃癩蛤蟆。
他們用冰棍的簽子給死去的動物樹了一個碑,兩人為青蛙或者癩蛤蟆爭論了一會兒。意識到這種爭論沒有意義,阿蠻悲傷地默哀。青蛙之墓給阿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也是從那次葬禮后,阿蠻把小二郎也拉了過來,阿蠻和她歪瓜裂棗的朋友從戴鴻生那里得到了感化。
……
但后面的事情就亂了,像突然而至的金色馬桶。最先到來的是鑰匙串鈴鈴作響的聲音,孩子們踩在腳下的土地晃動了,戴鴻生踩在腳下的年代易主了。
魏東海來了,山觀鎮的大地主來了,大地主油桶一樣的腰上掛著一圈鑰匙,十個,二十個,三十個,四十個,這里有十個工廠,二十個工廠,三十個工廠,這些工廠都是屬于他的,他才是金鑾殿真正的主人。
戴鴻生悲傷地從王座上走下來,魏合歡仗著父親的威望踩向最高的紅磚,踩到了神童的頭上,踩到了知識的頭上,他用稚嫩的童音宣告著新皇帝的到來。從那時起,戴鴻生們的純真年代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