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做了個夢,在他的夢中,向桃也成了啞巴。他和孩子他媽瘋狂地比劃著手勢,為一件小事吵得面紅耳赤,孩子就在他們中間,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而哭泣,剛喊出一嗓子,胡言就醒了。他搖醒身旁的向桃,急切地把這個夢告訴向桃,他終于不用再受噩夢的威脅,脅迫著他的白屈港的幽靈消失了,身下的床不再顛簸,睜眼便是向桃,獨屬于他的向桃。而不是船艙外的海,無邊的黑。
向桃的樣子、皮膚、神態也在慢慢地貼近山觀鎮。經歷了陽光的恩澤,她變黑了。漠河鎮的水分被稀釋出來,她變瘦了,體態輕盈,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山觀鎮盤活了她,山觀鎮便成了家鄉,它比飛河地好,飛河地是望不到盡頭的水,人們棲水而生,房子、土地、莊稼、動物、植物也都那樣,自然而然就擁有了順水而生的本領。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下,人和魚一樣靈敏,人們被迫培養出了隨遇而安的好心態。
但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人們和向桃一樣,那些在水里累死的魂,臨死都想游出飛河地,去看看陽光普照的世界,感受風的撫摸、四季的更迭。向桃和以前的魂一樣,有這樣的信念,于是她逃出了飛河地,在山觀鎮安了家,有了胡言,有了孩子。
向桃總會被山觀鎮人拿來做比較,和私生子帶回來的寡婦做比較。向桃也是帶著孩子來的,與之不同的是,向桃肚子里的孩子是真正屬于胡言。胡言說他有點怕,他還是沒有真正擺脫說話的壓力,說怕的時候,舌頭就好像被崇山峻嶺阻攔著,好久才說出了怕。
怕什么呢,怕生出一個啞巴,怕孩子承受議論卻又無法辯解。怕什么呢,怕孩子和他一樣,壓抑、自卑、膽怯。怕孩子一點不像向桃,遺傳不到向桃的健康、樂天、慈悲,怕孩子最終逃不掉老胡家的詛咒,一旦進了這圈子,孩子就完了。
向桃懂丈夫的害怕,她捧起胡言的臉,說不會的,不會的,她知道丈夫想起了胡拾遺,想起了胡拾遺,就又想起了魏東海。想起了魏東海,胡言就無法鎮靜。他后悔一些事情,放下的屠刀卻再也沒有勇氣拿起。魏東海說得對,但也不對,他是魏東海的幫兇,但也不是。胡言失魂落魄,向桃全部懂,她用軟乎乎的臉蹭丈夫,向桃躺在了他身旁,向桃鉆進了夢里,向桃有方法,驅散了他的噩夢。
他終于不用再受噩夢的威脅了,張著嘴巴,太久沒有開心地表達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太久沒有說話了,他還是需要借助肢體的幫助,他表達不出那種即將成為父親的喜悅,他無法清晰地向妻子轉述夢中發生的一切,他很快就會忘了,忘了那一場夢,忘了夢中妻子和他的爭吵。
他又成了一個啞巴,像年少時期那樣,瞳孔放著光,嘴巴長得很大,吐不出一個字,他要怎么告訴向桃呢,告訴向桃他夢到了全新的東西,向桃和兒子替代了夜夜盤桓的胡拾遺、替代了提著姐姐的肉站在門口的姐夫、替代了岸邊牢牢跟隨著他的碎尸袋、還有海上沒有盡頭的黑夜,不會停止的漂泊……
向桃隆起的肚子是一扇神奇的大門,他側耳傾聽,一顆跳動不停地心臟和里面的生命進行著對話,他不用會說話,不用會表達,向桃的肚子有了動靜,里面是希望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