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合歡登上寶座的那一天,萬萬被他驅逐出了工廠小分隊。魏合歡忘不了母親何勇梅說過的話,萬萬他是婊子養的兒子,他是我們的仇人。婊子養的兒子聽到了別人的議論,五歲的萬萬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是魏東海的私生子,是在見不得人的角落里出生的,他開始郁郁寡歡,幼小的心靈蒙上了塵。何勇梅撣去這心靈上的塵,說,來,姨帶你去看大老虎。
一聽說要看大老虎,萬萬很開心,阿蠻和三只眼都想看大老虎,萬萬會成為第一個看到大老虎的人,大老虎驅散了私生子的恐慌。
私生子被留在了籠子外,籠門是沒有鎖的,余白鷺第一次和巨型猛獸親密接觸。何勇眉離開了很久,她想象著那畫面,籠子里血肉模糊,私生子被撕成碎片糊在籠子上,魏東海的骨肉分成好幾塊,一部分成了老虎的腹中物。魏東海會扛起那把大槍,山觀鎮又響起了久違的槍鳴,婊子會哭,城南一夜之間豎起的高樓,高樓下的土地,毗連而建的學校、醫院、商場,都是她唯一的兒子的,都是魏合歡的,小畜生搶不走,婊子搶不走。
她掐算著時間,足夠了,足夠了,足夠把一切都搶回來了。她回到了原處,然而料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山觀鎮還是歲月靜好的樣子。槍聲不會響起,婊子不會慟哭。萬萬坐在籠子里,和老虎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小畜生沒有被撕成碎片,小畜生沒有吵也沒有叫,這只老虎放過了萬萬,這只老虎會是只母虎吧,在歲月靜好的山觀鎮的午后,萬萬進入了午休時間,他在籠子里睡著了,老虎也休眠了。那一定是頭母愛泛濫的老虎,她幻想的一切都粉碎了,何勇梅悲哀地想。
也就是在那天午后,魏合歡被戴鴻生慫恿著從鋼筋水泥搭成的王座上跳下來。王座很高,魏合歡凌空飛起,摔了個狗吃屎。一路上撒滿他的哭聲,何勇梅迎來了滿身疤痕的兒子。小畜生沒有被撕碎,婊子沒有哭喊,換來的卻是傷痕累累的魏合歡。何勇梅不得不承認冥冥之中或許是天意,魏東海和婊子或許是天意。何勇梅的眼淚掉進了紅色的藥水瓶里。她不能再報復了,一切都是天意。
傍晚的時候,工廠小分隊散去了,林二郎陪著阿蠻去找媽媽。他們走上雙金橋,白色的骷髏從白屈港漂過,阿蠻遮住林二郎的眼睛。他們走上了盤山公路,公路的指示牌指向定峰寺的方向,有人說在定峰寺看到了柳青青,柳青青在那里當尼姑。阿蠻執意要去定峰寺找媽媽,林二郎,你愿意陪我去定峰寺嗎。
我愿意,你把我帶進了小分隊,我愿意。我愿意陪你去找你媽,我愿意陪你去定峰寺。我愿意陪你做任何事情。第三只眼興奮地閃爍不停。他們的冒險之行開始了,身后卻傳來了女人的悲泣,林佳男從車上下來,連滾帶爬走到孩子身邊,她找了好久,有人看到他的孩子上了雙金橋,有人看到他的孩子出了山觀鎮。她循著那條路,終于找到了林二郎,林佳男撫摸著兒子完好無損的第三只眼。林二郎啊,哥哥和弟弟都是活死人了,你要爭口氣啊。林二郎啊,林家不能再沒有你。
林佳男的眼淚和鼻涕都被抹到了林二郎的臉上。林佳男掐得林二郎窒息不已,他被拖上了車,看著越來越遠的阿蠻。阿蠻站在盤山公路上,望向路牌指示的方向,望向林二郎離開的方向,山觀鎮越來越遠,媽媽也越來越遠。阿蠻再也沒有找到媽媽,阿蠻在二十五歲之后再也沒有回到山觀鎮。
直到輔延小學的歌聲響起,賀蘭珊和魏合歡混入了城里的小學,粉色的裙子、黃色的褲子夾在藍色的校服中,沒有人發現他們,他們欣賞了一場莊嚴的升旗儀式。儀式結束了,操場上只剩下這兩人,賀蘭珊跑向旗幟佇立的高處,滿身傷痕的魏合歡被一臉燦爛的賀蘭珊撫平了失落,他跟著賀蘭珊一塊兒跑。
“你就留在那兒,你就留在那兒,不要上來。”賀蘭珊跑向高高的升旗臺,升旗臺太高了,就像廢舊工廠的王座,那是她夢想已久的王座,她走得氣喘吁吁。終于上去了,和紅色的旗幟站成了一排,旗幟在她的上方,抬頭就能看到。
賀蘭珊攥緊了拳頭,望向魏合歡所在的方向。在那一刻,兩個人的目光都是熾熱的。在那一刻,山觀鎮還沒有秤、沒有虛假的面皮、沒有紙醉金迷的土地、沒有密集的污染、沒有被尸體喂養的變異的劍魚,賀蘭珊向著魏合歡的方向宣誓——
“我以后要成為輔延小學的老師,要讓舅舅成為有文化的人,我要和你結婚,我們要幸福地生活在山觀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