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的兩任丈夫都是天下宰執,豈會看不清這其中的門道。
她克制著語氣,緩緩勸道:“相公若是想有所作為,可一力承擔此事;若擔心得罪親朋故舊,不如……致仕退下來,妾身陪你縱情山水可好?”
話雖然這么說,她還是委婉了。
她其實想說的是,錢謙益接下來要想在仕途上有所進益,那就要勇于任事。又不想得罪人、不想擔責任,卻還想當高官、大儒,朝堂上豈有這樣的好事?
若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進退失據”。
柳如是自是不敢說得更明白,她認為錢謙益能懂。
但,錢謙益沒領會到她這層意思,或者說,是不愿領會。
他認為自己作為江南士林領袖,首樹降旗,率百官歸降,這是功勞;歸降后兢兢業業,安定時局,這也是功勞。
論聲望、論身份、論功勞、論才干、論資歷,王笑都理應重用自己,而不是得寸進尺,要求自己去支持他去追繳什么欠稅。
今日追繳了欠稅,明日必定要把北方那套新法搬過來。
那得得罪多少人?都是親朋故舊、名門望族,沒來由把一輩子攢下的清譽毀在這里。
總而言之,這事是王笑做得太過刻薄寡恩。
錢謙益失望至極,只能盼著早日進京面見建武皇帝,期待天子親政、組織朝局……
短短兩日之后,王笑調陳惟中到南京,主持追繳欠稅一事。
錢謙益聽到這個消息之時,撫在長須上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陳惟中?”
“是,陳惟中曾在徐州主持過新政,又了解了江南情況,如今倚仗著北楚的兵威,頗有強項令之態。”
“知道了,若有人來求見,就說老夫不見。”
錢謙益沉吟著,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
這日他立在閣樓上想了許久,到最后,對此事評價道:“當年矢志報國的年輕人,如今也黨附權臣了……阿諛奉承。”
柳如是并不知道陳惟中是不是“阿諛奉承”,但她已越來越感受到錢謙益的“進退失據”了。
她漸漸看不明白自己這個相公到底在想什么。
南京城內催繳欠稅之事愈演愈烈,很快就有許多縉紳望族請托到錢謙益這里來。
錢謙益表面上不見客,卻是暗地里向派人他們傳話。
柳如是雖不知他傳的話都是什么內容,卻隱隱能感受到他對新朝廷的怨懟之意。
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失智之舉。
當斷不斷、優柔反復,只怕是要釀成大禍。
柳如是思來想去,終還是又勸了錢謙益一次。
她依然保持著溫婉克制的語氣,以一個嫻慧妻妾的姿態為丈夫剖析利弊。
然而,一不小心說到“相公如此反復、全無立場,只怕更會激怒晉王……”
“反復”二字入耳,錢謙益拂然不悅。
“夠了!我反復?無立場?那你近來魂不守舍卻是為何?莫不是因那陳惟中回了南京?他如今身居要職,我卻只有一個虛職,每日無事可做如賦閑一般。兩相對比,你又覺他好了嗎?反復?到底是你反復我反復?!”
柳如是抬起頭,看向錢謙益那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樣子,整個人有些懵住。
她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錢謙益以前一直是氣度從容,哪怕提起陳惟中,也是以學生視之、諄諄教誨,從未表露過一絲捻酸醋意。
當時柳如是還有些小心思,奇他怎么不吃醋,又覺得自己不過一個妾,不值得兩個雄才峻望的大才子為自己爭風吃醋。
不過當時這點小小的自怨自艾也很快煙散云散,自嫁入錢府以來,她夫婦二人琴瑟和鳴,從未有過這樣怒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