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輕松自在地談說著,而雷遠肅然應道:“您的意思是?”
“近世以來,豪族大姓驕橫跋扈、壟斷地方,勢力強盛者甚至脅迫州郡、架空長吏。我這半生顛沛流離,此等情形見得太多了,深知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如今,荊襄士族能夠舍棄家族的世代基業而來就我,足顯對漢室的忠誠,我也無法要求他們做得更多。好在雖無言辭約定,彼此卻有默契,左將軍府不會刻意地打擊他們,而他們也須得稍加收斂,不越過左將軍府劃定的界限。如此,就當相忍為國了,不是很好么?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說,待到平定這亂世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談呢?”
劉備略微鄭重些,徐徐地道:“對廬江雷氏,我也是如此想法。所以,續之盡可以放心。”
劉備的話,說的很明白了。他固然不滿強宗豪右的某些行徑,欲要在亂世中崛起,又不得不倚仗強宗豪右,統合其力量。其間,劉備會適當維護豪強的特權,而豪強則必須體現出對漢室的忠誠;而無論對廬江雷氏,還是對荊襄的大族,他都會一視同仁。
“然則,您所劃定的界限在何處?”雷遠問道。
劉備用手肘支著案幾,俯身向前,炯炯目光直視著雷遠:“我們對抗曹賊,為的是恢復漢家盛世,為的是千千萬萬的百姓能夠安享太平,無凍餒之患,無催逼之憂,無兵戈殺戮之苦。在我看來,豪族大姓的徒附、部曲,也是漢家子民;所以,希望續之能夠善待他們,莫要驅之如使牛馬,吞之如食犬羊。如果廬江雷氏竟然殘民以逞,我絕不會允許,必定會加以嚴厲的懲處。”
雷遠本以為劉備會強調大族對左將軍府擔負的義務,比如抽調部曲從軍之類,卻不曾想劉備提起了這個,不禁微微一愣。
這個愣神或許使得劉備有些誤會,他隨即道:“世人皆知我自幼貧困,曾以織席販履為生,所以眼光難免看到黔首黎民更多些,續之莫要不快……”
不不,這番話一點都沒有讓雷遠不快。
雷遠能夠體會到,劉備這么說,是真誠的,是發自內心的。
劉備不是不可以用華麗辭藻敷衍雷遠,但他不屑于為了政治目的而蒙騙。他是用真實的態度來面對下屬,希望每個下屬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伴,而非用手段操縱下屬,當下屬是用過可棄的棋子。所以后世才會有那么多人喜歡這位蜀漢先主吧,這是一位懷抱著理想主義的英雄,無論成或敗,至少都無違于他自身堅持的理想。
雷遠避席而起,向著劉備鄭重行禮:“淮南人眾之所以來到荊州,是因為迫于曹操的殘暴,又仰慕玄德公仁厚愛民的名聲。既然來到荊州,我們就是玄德公治下的子民,玄德公對我們有什么樣的要求,我們必定全心全意地支持,必定會恭謹奉行。”
劉備欣喜地笑了起來,隨即又道:“然則數萬人的安置,不是小事。如果續之愿意牽頭來做,會方便很多。”
“玄德公但有所命,雷遠不敢推辭。”
“好,好!”劉備站起身來,拉著雷遠的胳膊,讓他重新落座:“這樣,姑且勞煩續之為左將軍從事,全權負責此次淮南民眾的轉運、安頓。”
雷遠想要致謝,劉備按著雷遠的肩膀,不讓他起身:“續之的才能,我心里十分明白,斷非區區從事所能屈致,權且以此作為行事的憑證罷了,日后還會有實際的任命。眼下我們不提主從之禮,續之也千萬不要因此而拘束。”
話雖如此說,雷遠終究還是起身向劉備恭謹行禮,并口稱“主公”。
兩人三言兩語之間,便定下了主從之分。間隔幾席的鄧銅、賀松、郭竟等人原在呼喝談笑,這時候不由自主地注意兩人,談話的聲音陡然為之一低,倒顯得席間有些尷尬。雷遠瞥了他們一眼,于是所有人立即恢復談笑如常。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劉備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見識深廣,自然清楚這代表了對下屬何等強大的控制力。
劉備帶著疑問看了看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