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豪族“賓客”,與數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本朝以來,隨著豪族對地方控制的加深,原本保有一定獨立性質的賓客階層,已經徹底淪落。賓客與主君之間的關系變成了純粹的人身依附關系,豪族往往以僮客連稱,將之視為一類。甚至有豪族驅使賓客從事耕作的。
如王延這樣的賓客首領,在雷續之面前頗受禮遇是一回事;但當廬江雷氏宗族、甚至宗主雷緒本人表現出明顯的疏遠態度時,他根本就無法對抗,也沒有半點扭轉局勢的能力。
現在,王延甚至連自己的直屬部下都沒辦法完全控制。適才當雷肅下令休息的時候,數百名部曲就瞬間散開,沒有誰等待王延的命令。此刻還遵從王延號令的,只有眼前十幾名甲士了,有些可笑。
相比起王延來,倒是辛彬要聰明得多。事實上,全靠著辛彬幫忙,雷肅這才能夠匯集起宗族中的諸多人手,進而能夠漸漸影響到雷緒的意見。雷肅對辛彬很滿意,這老兒畢竟明白,血緣宗法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鐵律,宗族成員們才是廬江雷氏的主人。
雖然雷澈、雷定等執掌重權的族人陸續戰死,但宗族中還有那么多的后起之秀,都應該繼之得到任用。畢竟小郎君還太年輕了,他沒有經歷過足夠的背叛和陰謀,沒有經歷過那些骯臟的事情,所以不懂得只有自家人才最可信的道理。如果只仰仗自己身邊的那些扈從們,不僅令人心寒,也叫人對宗族的未來難以放心。小郎君應該由如我這般可靠的人輔佐行事,宗族的事務應該由宗族中人掌控,這樣才好。
趁著宗主這幾日還能言語,須得盡快與小郎君敲定相關的安排,不能這樣錯下去。雷肅對自己道,他挺直身軀,有些激動。甚至連宗主都默認了族中子弟們的想法,否則又何以突然提出盡快趕到樂鄉呢?
他感覺到一種情緒在推動著他的所有舉措,使他迸發出強烈的行動力,這是使命感,或者是對于族中年輕子弟們的責任感?雷肅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浪費時間去多想。
身為宗族里備受尊重的長者,他知道并且堅信,自己是在做對的事。
一名仆役急匆匆趕來,叫嚷道:“小郎君來啦!小郎君來啦!”
在道路的盡頭,隨即看到了馬隊奔走激起的煙塵。
雷肅回過頭來舉手示意,眼神掃視所到的雷氏各支子弟,慌忙聚攏。
因為歷年來戰爭折損的關系,廬江雷氏宗族的人丁始終不算多,有少量從軍,還有一些擔任族中掌管日常庶務的管事,剩下沒有明確職司的閑散族人,除了年老衰邁之輩以外,大半在此,數量大約三十余。其中大部分出自與雷肅親密的兩房,還有一些小支小家。
因為家族缺乏禮法文教的緣故,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按班輩列隊,姿態也不夠莊重肅穆,彼此吵吵嚷嚷,極顯粗疏。雷肅皺起眉頭,厲聲呵斥道:“都住嘴!莫要驚擾了宗主!”
以他的身份地位發話,數十人立刻鴉雀無聲。
等了一會兒,前方百余騎卷地而來,待到近處,騎士們紛紛下馬。雷肅勉強認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便是小郎君雷遠。
真是勉強……事實上,差點沒認出來。
雷肅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見過這位小郎君了。此前是因為雷遠自我放逐,長期游離于宗族之外;后來雷遠在灊山中接掌大權,卻始終忙于實際事務,從來不曾拜望家族各房脈的親戚尊長。所以,此刻面對雷遠,雷肅一時間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雷肅記憶里的小郎君,還是個高高瘦瘦、面色蒼白的青年,可現在已經大不一樣。大概是戎馬生活的影響,雷遠原本文雅的面龐變得棱角分明起來,因為蓄了短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而他的眼神帶著幾分譏誚,帶著毫不掩飾的壓迫意味和強烈的自信。
雷遠沒有作武人打扮,而是一襲深灰色的袍服;他一手按著刀柄,另一手提著馬鞭,隨意在身邊擺動,腳步輕快,仿佛非常輕松自在。可這種輕快的姿態,卻又襯托出身邊的威武甲士沉重的步伐,和冰冷的金屬甲片鏗鏘碰撞之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