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平靜地掃視了一眼,竊笑聲又消失了,每個人都板正嚴肅地做著自己的事。
周瑜安慰龐統幾句,隨即繼續正常的文書批復。兩人不再言語,其余僚屬也不說話,室內只有一份份書卷被展開合起的輕微嘩嘩聲。
過了片刻,窗外忽然傳來雨聲。
周瑜抬頭,看到原本纏繞著荊山的縷縷白云已經層疊遮蔽了陽光,變成青黑色。而灑落下來的滂沱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頂上,順著瓦當向下傾瀉。他擔心靠近窗邊的心愛古琴會被淋濕,于是連忙起身,合起半扇窗扉。
因為起身的緣故,他又看到樓宇以外的步道上,有一隊士卒披著斗篷,手持刀槍冒雨往來巡邏,嘩嘩的雨聲中,可以聽到軍官有力地喚著口令,指揮士卒們走到步道盡頭,打了個彎,離開視線范圍。
周瑜忽然打了個寒戰,有冷汗從鬢角滲出來。他不以為意地抹去汗水,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與孫伯符并騎南渡的經歷。
那也是個連綿雨落的時節,也是那么冷。當時兩人所領雖不過士卒千余,戰馬數十匹,卻滿懷豪情,絕無畏懼,絕無猶豫。趁著大雨,自己與孫伯符引兵急進,只用五日,就攻克橫江、當利,盡奪軍資。隨后起舟師渡江,轉戰秣陵、湖孰、江乘、曲阿,所向披靡。
當時江東大族多與劉繇、王朗等輩勾結,各保巖阻、意圖長久對抗。然而在孫伯符勢如疾風烈火的侵攻之下,他們終究也只能俯首稱臣。孫伯符平定江東六郡,前后用時不過一年而已。此后伯符離世,吳侯繼任尊位,才著手對他們加以懷柔,十載后的今日,江東士人大都擁戴吳侯,已無對抗的念頭和實力。
為何會如此?當然要歸功于吳侯舉賢任能,使其各盡其心的努力;但其前提,還是孫伯符決機爭衡所打下的基礎。
周瑜不禁仰天嘆氣。年輕時候行事未免倉猝激烈,缺乏全局的考量,但也正因為這種敢于躍馬橫槍、與一切敵人廝殺搏命的進取之心,才能在一年間奠定東南的帝王基業。
如今的東吳,實力強盛數倍于當時,自赤壁戰后,更隱約取得天下鼎足的地位。但包括自己在內的文武高官們,卻失去了當時那種不懈進取的氣勢,變得前怕狼,后怕虎,總想著以最小的代價、最安全的方式獲得利益。大江上游便是那天府之國,可自己卻為了區區荊南四郡而操心,前后費了多少心機?籌劃了多少策略?可這種上不了臺面的謀劃,又能換來什么呢?
曹孟德曾在滔滔大江上賦詩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感嘆的,是時光易逝而雄心壯志尚未實現的煩惱。而周瑜本人,何嘗沒有這樣的感嘆。天下如此廣大,而主公的恢弘事業,才剛剛踏出第一步而已。此是不進則退之時,怎么能蜷縮在區區南郡瞻前顧后,計算這些蠅頭小利?
在這個亂世中,能夠憑籍的唯有實力,能夠壓服人心的也唯有實力。如果放棄了實力上的巨大優勢,徒然以己之短,來應對劉備之長,這完全是浪費時間。接下去,周瑜要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而與此同時,龐統卻有些神不守舍。
他想到了自己在樂鄉縣看到的一些事……要不要告訴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