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語調卻忽然嚴厲了起來,“活路打仗的時候,難道也會給敵軍一條活路嗎三哥,六姐打的就是鄉賢。她又怎么會懼怕筆墨如刀的所謂文人呢這樣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個總不會比農戶更多,在她手下,連農戶都識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無產的,因她而有了恒業,有了恒心,有了一條活路的新文人,自會讓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們這個階層,已被六姐完全放棄了沒有前路了沒有地,也考不了科舉,將來還能做什么你說這些日子以來,我能不憂愁嗎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沒有政審分,要去做文員,拉不下臉,在六姐的新朝里,我們能做什么便連安貧樂道的機會都沒有,倘若不招了,難道只是坐著餓死么”
吳昌逢訥訥地說,“不會餓死的我做文員呢”
“那是你靈活,你能想著大姐夫他們去做文員么”
這確然是很難想象的,眼前鋪陳出的似乎是一條令人恐懼而無奈的未來圖景,買活軍取得天下之后,沒有了田地,不能科舉,也拉不下臉去做事實在也沒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吳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說,“恐怕大姐夫他們會死國。”
“或許,也或許便會投了任何一個還能承認地主,不奪走田產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說,“但這都是沒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經說過了,謝六姐擁有舉世無雙的暴力她早晚會征服天下,把她的統治蔓延到我們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國了的那些,且不去說他們,但留下來的人,總要找個活路吧。”
到得那時候,還能做什么,也就由不得他們了。吳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來,盡管他自己是愿意去做別的工,但他還有那樣多的親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卻仿佛要在將來墜入了無望和困頓中,他由不得也對買活軍生出了憤怒和怨懟,感到了妻子前段時間同樣的愁緒,他惡狠狠地說,“怎能如此這不天下大亂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還有天理嗎”
“難過也沒有辦法,”妻子沉默了一會,開口時卻顯得有些倔強,“理便是如此,事實也是如此,這個階層的男丁,已經被六姐放棄掉了,沒有統戰價值就由得他們慢慢消亡去,她是這么和我說的。”
“但女娘,卻還有一點機會三哥,謝六姐需要女娘,男人里讀書識字的并不少,在她這里是不值錢的。女人中,原本學識就好的卻并不多,她要這些女娘來給她干活,給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么位置”
“當然是占住言論咽喉,占住權勢關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于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長起來,再從這批人手里接過權力她更愛用女娘,三哥,你難道沒看出來嗎男人有了學識,有了軍政大權,便難說會不會待價而沽,在幾個朝廷之間徘徊搖擺,看誰出的價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離開了買活軍,又該去哪里找到這樣的大權她為什么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幾乎是難過地說,“三哥啊,這世道的天,真要變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其敗落幾乎已是注定,但昭齊和善兒她們還有屬于她們的機會我們自己也就罷了,但又如何能耽誤她們的機會呢”
“該怎么辦呢,三哥”
吳昌逢實在是回答不上來了,他的口唇翕動著,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濁氣。
“既然都答應了,那就由你看著操辦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么說,過來能量腳做幾雙矯正鞋,總是好事兒”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夠做主的,現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獲得了滿足,輕輕地應了一聲,又湊過來柔和地在吳昌逢額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給予他的獎賞,隨后才回到自己的枕頭上去,吳昌逢的心情在彷徨與憂慮中也獲得了一絲安慰,他側過身,屈起手臂枕在頭下,有些好奇地問道,“今晚和六姐會談竟夜,什么感覺天威難測,戰戰兢兢”
“那倒沒有,六姐其人很和氣,不過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從心底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說,“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亞于仙術。見事之明,對人心之透徹,令人難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只能墜入陽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