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臨城縣為例,臨城縣在未凋敝以前,轄下村落便有百余,鎮六,鄉九。其中半日可到的鄉鎮不過是二三座而已,其余鄉鎮村都要一日以上的路途,買活軍占據臨城縣半年,也只是修好了一條主路,把半日可到的鄉鎮數量擴展到了三鎮二鄉,從鄉鎮而往村落,離開主路之后,要走的還是崎嶇小道,于大郎算是運氣不錯,被分到的村落多數都離縣城較近,他有些同學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天半,下鄉后便只能住在當地,每周回來換值。
而與此同時,縣衙里的吏目又有幾人呢不過二十余,便是把他父親于縣令的幕僚團再擴張個十倍,哪有足夠人手來管理這么多的鄉鎮村呢若是同時有兩村出事,需要縣里派人前去查看,那么縣里的許多公事便會被因此延宕。王朝只能將鄉鎮村的統治半委托給鄉賢人家,也因此,吏目幾乎都出自本地鄉賢,官員才是異地就任,只認科舉其實官員也多數至少出身于鄉賢,這便是大小內外相制了。
人是不夠的路是走不完的,皇權下鄉哪有這么簡單謝六姐也是從深山老林中走出來的叛軍頭子,她如何會堪不破這么簡單的道理
她為什么要考試招聘而且還將錄用人數定得那樣的多,難道難道她真要在村里建立起自己那有效的統治預估中的人手實在不夠,所以才要求縣里的書香人家女眷都出門做事
若是這般,若是這般,那那難道不是桀、紂之舉么畢竟商紂最為酷虐的舉動,卻并不是那些被附會上去頗具獵奇色彩的酷刑,而是他竟然要將權力從大臣、大貴族手中往平民、小貴族身上分攤擴散這是明確記載在史書上的,于大郎曾讀到過一次,但感悟并不深刻,直到他意識到謝六姐也正試圖將治理天下的權力從讀書人和鄉紳手中奪走,擴散到,擴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們手中。
這當然是有辱斯文之舉,男女君臣之間的綱常全都攪亂得一塌糊涂,于大郎作為讀書人當然本能地反感儒教沒落,作為一個男丁也應該要反感女人竟想著出門做事,謝雙瑤作為一個女大王,因為懷有異能的緣故,原本可以成為女人中的異類,被當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納,但她既然如此高調地要將女人也帶入到政治中來,那么于大郎幾乎沒有任何選擇,便只能在心中反抗這種倒行逆施的,稍有機會,便要立刻棄暗投明,回到他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話又說回來,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于大郎的立場也并不單純,比如他還是一個喜歡吃面食的小伙子,而且也受了掃盲班的教育,并對買活軍的教材很感興趣,甚至被選拔進了中級班里,他逐漸在這些應有的正義思緒之外,意識到一些從前一無所覺的邏輯大敏朝的農戶因凍、餓、病、疫而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按他的常識來判斷,即便是永樂盛世、弘治中興時,農民們天不假年,哪怕拼死做活最終卻一家流散,這也是很正常的事,這似乎并不會阻礙讀書人歌頌君主統治下的盛世,而謝雙瑤的統治下,哪怕是農民都能吃得飽飯,甚至買活軍在努力讓他們也能看得起病,至少是有這么個概念了,人們的生活似乎的確正在變好,但讀書人卻因為他們的特權即將被分散,認定此時是暗無天日、綱常混淆的倫理末世,而謝雙瑤是個能和夏桀、商紂、黃巢、朱溫相比的亂臣賊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結論便不那么宜人了,儒生們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個偽字,于大郎深心中實在不愿接受這個想法,但他老忍不住這么想。
近日來常思忖這些事,于大郎的早飯也吃得心不在焉,他有種日益增長的沖動,想要和買活軍中有見識的人探討心中的困惑,但這樣的人選實在并不好找,因為買活軍中身居要職的人物有許多是倨傲的女娘,他們的壯漢多數是從軍的而且不論男女,每日都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