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姹紫嫣紅,拂面的夜風里彌散著花草的芬芳。
謝嘉瑯注視著謝蟬,目光帶著審視,“這藥草的香氣帶毒,會妨害有孕的女子。臣本以為是宮人無心之失,誤擺了此花,后來在宴會上看到椒房殿宮人站在這盆花前竊竊私語,挪動了幾次位置,直到姚貴妃宮中人落座。臣心中有疑惑,斗膽叫住長吉,將這盆藥草攔了下來。”
謝蟬面色平靜。
破罐子破摔。她在謝嘉瑯眼里是個蠻橫跋扈的皇后,如今再被他窺破此事,也不過是多一項心腸歹毒的罪名罷了。
謝嘉瑯不畏權貴,國舅的管事、駙馬、世家公子、姚家門客,一個個都栽在他手里,大長公主府中長史犯事,他直接去公主府拿人,大長公主哭到李恒面前,尋死覓活,李恒無奈,叫來謝嘉瑯調停,謝嘉瑯駁斥大長公主,毫不留情,還當面指責李恒,一時之間朝野震動,輿論紛紛。
謝蟬心道,平日里總是聽宮女說謝嘉瑯如何如何懲治那些權貴,民間百姓如何如何傳唱他的事跡,現在輪到了自己。
他起了疑心,又找到證據,接下來,就該是刑部侍郎上奏揭破皇后惡事了。他執法嚴明,必定要深究到底,后黨壓不住他的奏章。
姚氏一定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逼李恒廢后。
謝嘉瑯一直被后黨打壓,把柄落到他手中,他也算是大仇得報。
可能是喝多了薔薇露的緣故,謝蟬醉意熏熏,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只覺得輕飄飄的,腳步虛浮,睜大眼睛,盯著謝嘉瑯,眉間花鈿嫣紅,道“讓謝大人見笑了。”
很無所謂的樣子。
謝嘉瑯皺眉瞥她一眼。
她滿面暈紅,杏眼迷離,繞肩的輕紗披帛滑落,圓潤的肩透出一抹肌膚的雪色。
謝嘉瑯神色冷峻。
兩人站在階前,隔著幾步的距離,中間一盆羅剎花草,一個神思恍惚,烏黑發鬢旁簪的牡丹花醉態纖纖,嬌艷欲滴,一個眸光冰冷,緋紅官袍勾勒出筆直的肩背,身影佇立不動。
夜色浮上來,殿脊上凌空的鴟吻閃爍著威嚴的銀光。
謝嘉瑯挪開了視線,望著默然靜立的宮苑,沉聲問“宴席上,娘娘為何要將花盆挪走”
謝蟬有點發暈,走到欄桿前,紗衫下露出一截藕臂,撐在冰冷的欄桿上,腕上一串細金鐲叮鈴作響,姿態慵懶,平淡地道“因為我發現,我不想對無辜的人下手。”
綠碧只是個小宮女,沒有強按著李恒的頭迫使李恒寵幸她。
她希望后宮那些女人消失,然而那些女人和她一樣,也是奉詔入宮的。
謝蟬抬頭仰視天穹間那一輪潔白的玉盤。
大難臨頭,她完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雙頰泛起笑意。
“我很小的時候,沒有爹,沒有娘,家里的丫鬟仆婦都敢欺負我,我不敢在外面哭,哭了他們會嫌我不知好歹,我要聽話,要討好那些仆婦,她們才不會克扣我的月例夜里,我躺在床上悄悄地流眼淚,不能擦,擦了眼睛會腫,也不能哭出聲,會被她們聽見”
沒爹沒娘的孩子沒人疼,第一次來月事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生了重病要死了,傷心地哭了好久。
謝蟬回頭看一眼謝嘉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和他說這些,微笑道“小時候難過了,我就緊緊攥著被子,在心里說,等我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我不要做那樣的人,我不要欺凌弱者,我要做一個好人,見到像我一樣的人,我可以幫助她們我受過的苦,不想讓別人也嘗受”
后來,她成了李恒的妻子,成了皇后,她擁有了權力地位,卻還是身不由己,被裹挾著與人勾心斗角。
她需要謝氏、先帝舊臣的支持,于是只能縱容他們胡作非為,她明知謝嘉瑯是個好官,漠視后黨排擠打壓他。
宮宴上,謝蟬一杯接一杯的吃酒,偶然垂眸,看到清澈的薔薇露酒里倒映著一張陌生的臉。
她呆了一下。
那個面目可憎、眸中涌動著怨恨的人,是她自己。
一瞬間,十七年的人生飛快劃過腦海,謝蟬忽然想起,她不僅僅是謝家十九娘,李恒的妻子,大晉的皇后,她還是她自己,謝蟬。
她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上蒼賦予她生命,父母賦予她血肉,她的靈魂屬于自己。
小小的她曾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告訴自己,以后不要做一個欺凌弱者的壞人。
于是,一時沖動,犯了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