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當然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將軍一心為國為民,這番話絕無可能。朝廷的人對他的慷慨陳詞未置可否,只在離開前說,有一處叛賊作亂,需要將軍為之出力。這平亂說難不難,朝廷要看的,只是將軍的一個態度。若是將軍來與他商討,還請規勸一二,也好洗脫二人身上反叛的嫌疑。事成之后,朝廷可保他加官進爵。
書生拒絕了他們的條件,他依然想靠一己之力,正正經經應考打拼,無愧于心。但他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說服自己的朋友。這一切,也僅僅只是為了自己的朋友。
而后,一切都如他們希望地發生著將軍赴戰,書生備考,二人都心存希冀。等友人征戰歸來,自己沒準也功名在身,能為他打點疏通,助他去九天國接女兒回家這念頭支撐著他,直至考試的日子逼近。
那位朝廷命官又來了,這一次,倒是提了酒菜,與他和和氣氣把盞言歡,說的盡是好話。先是贊賞,稱他知分寸懂進退,深明大義,勸解將軍為國效力,是利國利民利己,大功一件;又是褒獎,夸他腹有詩書,頗具才華,本次考舉定當順利;再是許諾,待他金榜題名,將軍凱旋而歸,朝廷定準自己為他們大擺慶功宴,給他封官,給將軍進職,還能為他們撥款派人,送去九天國尋人。書生也是喜難自勝,不住為官員和隨從們勸酒,眾皆盡歡,仿若已是得償所愿。
只是朝廷的所愿,到底不是他的所愿。
那官員許是貪杯,自己提來的佳釀,大半都進了自己人腹中,喝得酩酊大醉。書生反倒清醒許多,張羅著送幾人回府。醉醺醺的官員拍著他的肩,大談往后前程,聽那口吻,似是朝廷不顧書生前次推辭,早有決定,一旦書生中舉便委以重任。書生正苦笑不迭,卻猝不及防聽官員道
“老弟,你嗝,聽本官一勸莫再操心那將軍,他是回不來啦你痛痛快快享那功名利祿,豈不美哉,哈哈到時候,別忘了本官提攜之恩”
五更天的微薄涼意里,書生狠狠打了個寒噤。
“閣下這是何意回不來,此話怎講莫非他已”
“什么莫什么非的戰、戰死沙場,還有個好聲名”官員把手一揮,打著酒嗝笑得咳嗽連連,眼淚都嗆了出來,“回不來啦,那兒的反賊是好打,可誰知道呢他平亂輕易,那必是與反賊早便沆瀣一氣,要騙朝廷放他出海,帶回私兵你呢,到時候你功名在身,高官厚祿,你說他怎么想好你個酸儒,賣了老友,換的好前程可要當心,保不齊以后升官發財,還有人要在背后這么說酸話的”
書生渾渾噩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還能將這一行人送回府邸,如何還找得到回自家的路,如何連夜收拾行囊,遠赴將軍征戰的異鄉。科舉,他是不去考了,他怎能讓這雙手沾了友人的血,去博取功名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趕在塵埃落定前尋到友人,送出警告。
可戰亂里的城池哪能輕易放人出入,他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也無法只身殺進戰陣。他在城外徘徊,那年的金榜放了,他也無心留意;為保手里一口糧,與流民撕扯得鼻青臉腫;數次被當作奸細,喝問踢打,直到守城人都認住了他的面孔。
直到一日城門大開,硝煙散盡,官吏登上城頭,大聲宣布土地被收復。一支疲憊的隊伍步履匆匆,恰好經過他守候的路。
這隊伍里,有熟人,不是將軍,是他們曾經的戰友。那人認出了他,喝止了將他與其他蜂擁乞討的流民一道驅趕的兵卒,領他到隊伍中央。
他看到一張破爛的、血跡斑駁的布單,蓋著生息全無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