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和舊凡界的交界處有一條紅色的大河,河水湍急,浪潮洶涌,尤其是每年夏季大潮,狂瀾如山,潮聲如雷,掀起赤色河水,猶如漫天血霧,觀者無不心膽俱裂。
即便不在汛期,河水也十分湍急,河底處處深潭暗礁,往來船只一個不小心不是觸礁沉沒便是卷入漩渦,赤紅的漩渦往往出現得毫無預兆,就像巨怪突然張開血盆大口,瞬間將船只吞沒。
因此遠近百姓又將赤水河叫做吃人河。
方圓百里之內,只有最貧苦無依的人才會做艄公、纖夫,在吃人河的“血浪”里討生活。
即使是在赤水河的艄公之中,啞巴也是最苦命的一個。
啞巴沒有名字,他出生在赤水河岸,從娘胎里出來就不會啼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流。
生下沒幾天他便克死了爹娘他娘是生他死的,他爹則是在他出生當天被吃人河吞進了肚子里。
都說這個孩子克親,親戚中沒人愿意收留他。也許克親不過是個借口,親戚們也都是貧苦人,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誰也不愿家里多一張嘴。
他親大伯便做主,將他綁在竹排上放進赤水河,讓他自生自滅。
那竹排飄了三天,竹排上的啞巴僥幸沒死,被一個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的老艄公撿了。
老艄公撿他不是為了做善事,只是養著給自己防老。生活不如意的人脾氣大多不好,老艄公的脾氣也很壞,賺得兩個錢就去沽酒,喝了酒以后脾氣尤其壞,就把啞巴往死里打。
住在吃人河兩岸的船家都認得他,有時見他被打得狠了,出來勸兩句,老艄公對著誰都窩窩囊囊地陪笑臉,轉頭又把氣撒在啞巴身上,啞巴不像一般啞巴那樣哀嚎掉眼淚,只是抱著膝蓋把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那老艄公的打罵和吃人河上的風雨浪濤一樣,躲不開,擋不住,唯有受著。
不知是好是壞,啞巴的命夠硬,被打著罵著也就長大了。長到十五六歲還是十來歲孩子的身形,臉上卻是行將就木的老人的表情。
他身板瘦小,力氣也比別人小,做活卻比誰都賣力,老艄公更老了,脾氣也更壞,打罵只多不少,直到有一天他喝了酒,站在船頭對著啞巴拳打腳踢,一個浪頭打來,船一顛簸,老艄公一個沒站穩跌進水里,剎那間就被浪頭吞了去。
在吃人河上擺渡,這樣悄沒聲息地死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啞巴既沒哭也沒樂,折回船艙把老艄公留下的小半壺酒澆在水里,把酒葫蘆也拋進河里,然后默默拿起竹篙,撐起了老艄公留下的那艘破船。
這一撐就是幾十年,他的脊背佝僂起來,顯得更瘦小,唯獨兩條胳膊因為長年撐船異常健碩,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他臉上那副死氣沉沉的表情從來沒變過,但是現在他滿臉溝壑,眼珠渾濁,終于和那副神情匹配了起來。
他自然也沒娶妻,也沒在岸邊安家,他不喝酒,吃得也很儉省,別的艄公邀他喝酒賭錢,他只是搖頭,艄公們便取笑他“啞巴攢了金山銀山要買田莊娶官家小姐吶”
“還要生個兒子做大官,做仙君。”
他也只當沒聽見,只是撐著他的竹篙。
別人又嘲笑他“啞巴連耳朵都聾啦”
艄公們便哄笑起來,他們都瞧不起啞巴,但都不討厭他,有他在,他們的日子倒顯得不那么苦悶了。
“看看啞巴,還有什么不知足的”這成了他們掛在嘴上的話。
好在這些年日子好過了許多,因為十幾年前不知從哪里來了個仙人,在赤水河上布了個什么陣法,從此以后赤水河大多時候風平浪靜,只要避開大潮汛,那吃人河便不吃人了。
那位仙人降臨的時候啞巴沒見到,那天啞巴病了,沒把船撐到河里,但有別人看到了,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女子。
艄公們日子好過了,取笑啞巴的人也漸漸少了,他們見他日日喝菜粥,逢年過節還會扔些臘肉給他。
還是沒有人知道啞巴的名字,除了啞巴自己。